檀道济激动地站起长躯,将顶上兜鍪一把掷于地下,和泪大呼:
“江夏子弟何在!”
刘裕慌忙起身离榻,从兰錡上捉了马尘、驹影双刀,挑开帐帘,帘外刀枪林立,撞上徐羡之火红的一双眼:
北府参军执剑肃立,剑外,中军屯卫营、警哨营,八百亲兵箭已上弦、刀已出鞘,团团围住了十五名青年军官。
这群校尉只是空着手,打头的二人一个没有左臂,一个却跪倒在武场的土尘里。王仲德拉不住长兄元德,校尉们推搡中军亲兵,呼啸着往那主将的大帐挤来。
帐内,青脸汉子吼叫道:
“回家罢!回江夏,回檀家坞,回白雉山……谁跟我!”
这一晚,北府白直军,三军夜惊。
炸营了!
王镇恶独领右军,耳听中军、左军扰乱,急急召聚将校。敲动铜钲,镇恶道:
“梆子响成一片,营里却不见有起火;桓玄离的远,应该也不是历阳军来踹营。昨夜大酺时刚发了饷,哗变更不可能——决不是哗变!应该是中军里什么人闹了乱子,一刁鸣,百柝响。蒯恩,你去通令左军,就说中军有人造反,左军里想跟着造反的就去中军,不反的,给我老老实实坐在军帐里,谁看热闹谁死!丁午,你领白直队去巡视一圈,不管是谁,举凡有在营里营外瞎他娘溜达的,立斩不赦!”
右军快速安静下来,左军仍闹哄哄一片,金鼓声里,昂然向中军冲来一匹白马。跃进武校场,王敬先滚鞍落地,眼见元德、仲德正与中军直属的卫队士兵冲突。
徐羡之按剑挡着帐帘,帘外一小将横了钢叉,一叉就格倒了仲德。王敬先举剑上去,龙泉挥动,撩开钢叉;劈手抓过刘钟的软甲,啪啪两个嘴巴,敬先怒骂道:
“我的人,轮的到你打!”
气冲冲抢入中军帐,徐羡之大喝道:
“见主将,先解兵!”
敬先把那柄七星龙泉狠摔在羡之脚下,撩帘进去,只见刘寄奴跪倒在二哥面前。
“道济。你不能走。江夏未定,我们还没去打汉南。你走了,就是哗变。”
帐角一声长喟:
“大哥,人心已散了。入夏口城时,你曾三令五申,十七军禁,五十四斩——杀富济贫,不许荼毒无辜。而那昨夜汉南所作所为,你会饿死多少百姓!”
“打仗本就会死人!”
“三个月来,桓玄与晋军在南郡——蒲圻一线激战正酣,刘牢之率领北府主力死守赤壁,先有历阳兵退出一线战场,后是那东军谢琰保存实力撤往汉南之境,隔岸观火。我们在后方豪取三镇,司马休之先来分赃,东军不甘其后,如今也要渡水北上江夏!”
“一旦东军也完全撤出了西线战场,刘牢之独木难扶,桓玄攻破赤壁便只在朝夕之间。等到冬季楚地尽失,桓家剑指江东,那掀起来的就是滔天战火,带累的不再是一个江夏,是整个南朝百姓!江东三百万户生民,不能让桓玄打进来;若是西线一溃,一切都完了!”
“我截断东军粮道,是想将那谢琰逼至死地——
八万历阳军已据有三镇,东军北窜无门,司马父子不可能放他过来抢夺地盘。欲东归,食少粮尽,西陵的秋稻我也让孙处和孟氏兄弟收尽了!
数日后,我部精兵横渡汉南,我要亲手逼着谢琰下场,裹挟东军与桓玄决一死战!
道济,我们手中唯一值钱的是那几千突骑,江汉之间不利马军,为兄在武陵预备好了草场,我们得把骑兵带过去,安安稳稳,囫囵地带过去——桓玄挡路,东军和北府本部也在盯着我们,这一仗必须打!”
“老沐谦,昨夜押了一库陈粮,带骖乘营、舟桥营,已经先去汉南布置了;边募军,边赈民,那库陈粮,将将能度支两个月。两个月时间,我要并吞汉南,兵锋直指赤壁;道济,你现在不能走,你走了,军心便真的散了。”
“经略江夏坞堡,我需要你。西线的血战,我也需要你。道济,帐外这十六名校尉,是追随我们出生入死的虎将,你带他们走了,那就是兵变!你们走了,这些校尉们麾下营垒就不能留了,白直军少不得自相残杀,我们流的血还不够多么?道济,我求你,你得留下来……你不能逼我,我们是八拜的兄弟……”
徐羡之悄声入帐,暗暗拔出掌中玉首剑,缓缓走向帐角。
王敬先唚了泪目,一把按下羡之的佩剑,喃喃道:
“二哥……”
檀道济站直身子,挑开帐帘的帘缝,一只脚迈了出去;帘外,元德就缚,仲德束手,大小江夏校尉,人人绑倒在卫队的刀前箭下。
刘钟倒拖钢叉,大步冲向帘缝里的那张青脸,王敬先挡上道济身前,回首看看低头跪地的刘裕,朝天放声,难忍悲吼道:
“谁敢动二爷,先问过我!”
拉开敬先,合上大帐,檀道济掺起刘裕,惨然沉声:
“大哥,我随你去汉南就是了。道济愿服侍大哥鞍前,当先杀入赤壁——打退桓玄,我还你这一跪;打不退西军,将就血洒沙场,也不辜负当日金兰之盟!”
“传那傅弘之进帐——”
刘裕深吸口长气,
“二弟,入汉南前,再借你样东西。”
“大哥拿去便是。这条残命,在白雉山上,早已许给了你。”
“我只要一物。道济,刘寄奴权借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