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冬,十一月,谯县。
天隐赤乌,黑云低垂,压临城郭。
雪如柳絮纷飞,大地银装素裹,山川林木白首,屋舍径路覆霜。
城外官道上,流民如织,首尾难相望,长龙不见终。
百姓扶老携幼,或牵牛曳驴,或推鹿车载物,或挑重担而行。
这一切皆因豫州境内黄巾再起,有席卷四方之势,迫使百姓急趋谯县以求苟安。
“咳咳……”
官道边上,一身形高瘦,约莫八尺有余,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驻足而立。
从容貌来看,他十六七岁左右,五官俊秀,生得一副极好相貌。
虽污手垢面,葛布麻衣,却难掩其身上那不俗气质。
尤其是少年那双凤目,黑睛硕大,神光熠熠,殊异于众。
“勃兴之际,民受其累;衰亡之时,民亦遭其苦,百姓何辜。”李峥默默地看着这些从身前经过,个个皆瘦骨嶙峋的百姓,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五年前,黄巾之乱席卷南阳,为不被裹挟,他们一家也被迫迁徙。
幸而有祖父余荫庇护,才不至于沦为流民,得以回返故里安定下来。
不多时,李峥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应能赶在天黑前入城,便解下背后包袱,从中取出个烤得金黄的葱油饼。
就在这时,一个瘦骨嶙峋,双目空洞的小女孩从李峥身边走过。
闻到葱油香味,那面黄肌瘦的小女孩驻足,回身昂着小小头颅,目带渴望地看着李峥手中的饼,不断咽着口水。
见状,刚要把饼往嘴里送的李峥心中一软,随即将手中煎饼一分为二,蹲下递给小女孩一半,柔声笑道:“吃吧。”
小女孩愣了下,然后一把抓过半张饼就跑,边跑边往嘴里塞,时不时还回头看一眼。
李峥看着小女孩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心中感到莫名的烦躁,“这该死的世道。”
片刻,李峥收回目光,正要把剩下半张饼往嘴里送,却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又冒出个小女娃,约莫三四岁。
不过这小女娃肤色白皙,望之不似寻常百姓,似有贵气萦身。
看着这小胖妞昂着头,直勾勾看着他,嘴角口水都淌了出来。
李峥见了,不禁有些好笑,这丫头明显是馋了。
“给。”李峥笑着将手中半张饼递了过去。
小女娃却没第一时间接,她看着李峥的眼睛,忽瞪大双眼,眸间很是吃惊。
“谢谢阿兄。”片刻,小女娃回神,很有礼貌,道了声谢,拿过李峥手中的半张饼往嘴里送,吃得慢条斯理。
旁边路过百姓,见得李峥举动,皆投来一副怪异目光。
如今这世道,粮比命贵。
似李峥这般慷慨,实属罕见。
虽为善举,实是蠢人。
李峥刚从包袱中再拿出一张饼,正准备吃。
就在这时,一貌美少妇带着二三魁梧汉子从后匆匆跑来,牵起小女娃就是一顿数落。
“谢过少年郎。”骂了小女娃一顿,美妇这才对着李峥盈盈一礼,有大家风范。
“些许小事,夫人无需如此。”
见状,李峥忙将手中饼咬在嘴里,正身肃立,举臂环抱,两手左前右后交叠,拇指内扣,微微俯身前倾,从胸前向外平推。
那妇人见得一副百姓打扮的李峥咬饼行礼,俏脸上又是诧异又是好笑,身后的几名健仆也被举止有些滑稽的李峥逗乐了。
平民百姓中,虽知礼,却大多是错漏百出。
单一行揖礼时男子双手左前右后,女子反之,便鲜为人知。
且李峥行的是时揖之礼。
这意味着他分得清各种揖礼之间的区别和使用场合,是严习过仪礼的,寻常百姓之家可做不到这点。
她甚至见过一些百姓劈着叉行礼。
而适才这少年乃肃立,可见其懂得立容之别。
妇人心中对李峥的来历颇为好奇。
一介平民百姓,可行不出如此规范又不卑不亢之礼。
可毕竟是陌路生人,她也不好多问。
转眼,美妇一行人道别离去。
“阿母阿母,那位好心的阿兄好奇怪哩,有两个眼睛。”
“傻孩子,人都有两个眼睛。”
“不是哩,他……”
目送母女俩离去,听着两人渐渐远去的交谈声,李峥一笑,抬手摸了摸左眼。
他知道那女娃娃话中意思。
那女娃的意思,确切的说,应是他有两个瞳孔。
这一世他生而重瞳。
只不过不明显,平日只要与人保持一定身距,他人便难以觉察。
起初,李峥还担心这是否是某种病变,会影响视力。
但久而久之,也没什么影响,他也就不再在意。
不多时,李峥吃饱喝足,正准备上路,却忽感尿意踊跃,便转身钻进了官道旁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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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解完手,李峥抖了抖,满脸舒畅,正欲转身离开,却忽见脚下厚厚的落叶上有数个凹陷小坑。
李峥愣了下,随即缓缓蹲下,细看这些小坑洞。
“马蹄印。”拨开腐烂枯叶,李峥心头一惊,随即起身,皱眉环顾四周。
不到十息的工夫,李峥便估摸出了这队人马的数量。
起码两百人只多不少。
“哪来的这么多骑兵?”李峥疑惑道。
“不会是黄巾军吧?哈……”脑中刚冒出这个念头,李峥便被自己逗乐了。
那群人穷得都快尿血了,哪来的骑兵,让他们凑几百头驴估计都凑不齐。
皱眉深思一会,李峥认为这应该是谯县从周边郡国调过来的骑军。
毕竟近期豫州境内的葛陂黄巾又有所异动,谯县作为豫州治所,有所军事调动也属正常。
不多时,李峥从林中走出,汇入人流往谯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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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县,刺史府邸。
窗外雪花簌簌,寒风刺骨。
书房中,暖意融融,孔伷坐于在书案前,手中捧着一册竹简,双目却怔怔地盯着青铜碳炉内烧得黑红的木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