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林背井离乡,正逢战乱之年,那时他还是十二岁的小孩。他的小手被父亲握在掌中,手掌的粗糙、颤抖,让顾林第一次体会到战争带来的恐乱。之后在潮元观修炼的他,怎么凝神静气,也始终忘不了那个火光与流彩交织的夜晚,忘不了那晚握着他小手的父亲是如何消灭在寒光之中的。那道突兀而来的寒光,也使他在以后漫长岁月中,总是在睡梦一遍又一遍的重温惊醒。
那时逃乱的人群如潮水般,从城池中倾泻而出。在这漫漫洪水之中,父亲如砥柱般立于中流,把幼小的他裹挟在臂膀之中,艰难地前进。
远方硝烟缭绕之处,凝聚着深沉的乌云,仿佛随时都会倾塌下来,而在泼散墨般的烟雾之中,不时有随轰鸣声迸发出红色的火焰,像绸缎一样在萧索之意的寒风中簌簌而起。豪迈之中透着无限苍凉的鼓声,随带有硝烟味道的风呜咽而来,使许多逃亡之人听到后,忍不住回头看望那片被战火摧残的古城,眼睛纷纷泛红,泪花扑簌而下。
他们知道,故乡已没,此去再无归途。
对于这场胜负已能预料的到的战争,人群中发出更多的是呐喊之声。在父亲抓着的粗糙手掌下前进的顾林,仿佛置身于浪潮中的舢板一样,他看到被许多人践踏出脚痕的道路是伏起又落下的。
进入孤城外辽阔沙漠之时,顾林在父亲黝黑的臂膀缝隙中,向已化为模糊轮廓的城池看去,只见有着童年无数记忆的沙郯城,泛着淡淡火焰色的红晕,在烽火狼烟的笼罩之下,已是残垣断壁的古迹。仿佛有片片燃烧的云朵飞坠而下,奇妙的色彩与天空中的火红连为一色,将整个城池焚燃。记得前一刻,城中有着飞沙走石景观的街道中,他还在同年龄相近的几名玩伴做着游戏,突然之间天空变暗,铅云凝聚,无数焰火自天际倾落,城墙瞬间被摧毁,随后浩浩荡荡的马蹄踏响之声,像狂风一般呼啸而来。
密密麻麻之处仿佛飞蝗而过,枯黄色的沙尘浪般卷涌在天空,遮蔽了大半苍白的日光。阴霾中回荡起马蹄踏碎细碎灰沙的沉闷之声,使人在无言中深刻地觉察到危险的到来。接连几次频繁的交战应该使军队是困倦的,却没想到远方的突袭如此迅猛,便是在破败城墙上驻守的几人,也是在微愣的片刻后才点起烽火狼烟。
顿时肃然的军队在牛角号悠长的集结声中来到城门外御敌,却在对方铁骑浩荡之下,被摧枯拉朽地撕开防线,轻而易举进入有着五千士兵驻守的沙郯城。
灰烟红火染亮一片沙漠中特有的黄色天空。
此处居民也是没想到敌军突袭如此之快,便不及回屋收拾行囊,就纷纷向后城门跑去。顾林早在听见号角声之后,连忙回到了家中,那时穿着灰褐色马甲的父亲担着两桶水,正倾倒在有着瓷釉光亮色彩的古朴大缸中。
顾林的母亲在他出生之时就已去世,有关母亲的记忆只存在于父亲唠叨之中,却让他隐约猜测到母亲也是唠叨之人。父亲在天南这片与邻国接壤的边陲之城中以挑水为生计,这对环绕在沙漠中缺水的地方来说,是一份很好的生存来源。
挑水的地方要在遥远的沙漠绿洲中寻找,顾林也曾随父亲来到过绿洲,那是一片有着鲜嫩草儿和娇艳花朵的地方。之前只见过被晒得枯黄的低矮灌木和深青色旱刺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处有着地毯般毛茸茸小草和色彩斑斓花儿的美丽地方,所以在缤繁色彩映入眼帘的那一刻,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撼便永久地烙在他幼小的心中,即使是多年后游历在仙境般色彩绚烂的秘境中,他也不曾再有这样的感受。随后顾林总会追随父亲的脚步,在风尘之中踏着细碎黄沙,不留痕迹地走在隐约而现的沙漠道路上。
这对顾林幼小的童年来说是最美好的记忆。
而此刻美好的记忆琉璃般在脑海中碎裂开来。
远方战火已蔓延过来,黄沙中不时溅起滔天的灰尘,日光黯淡之处飘起血色红霞,只见西沉的落日在天空中呈现出色彩鲜明的半残圆轮形状,一队队兵马飞驰而来。在飞蝗般的兵马快要追来之时,父亲带着顾林离开了逃亡的队伍。凭着多年来对沙漠的熟悉之感,他们走在先前无人走过的流沙中,向遥远浩茫的沙漠外走去。
在流沙中行走是艰难的,但走过的每一步脚印都会随风的吹动而消失,所以在偏离逃亡队伍之后,在数个时辰内,都不曾见有兵追来,大家都不愿冒危险于流沙中追赶两个落单的人,所以顾林跟着父亲一路平安无事,倒也不紧不慢在沙漠中寻到一处绿洲。
这是一片不大的绿洲,仅有水池附近泛着浅淡的绿意。水是清澈透明的,底处散乱的碎石浮出般仿佛触手可及。顾林来到之后,迫不及待地靠近,想大口喝水,清洗自己被烟火燎黑的脸庞,而父亲却不让他靠近这方水池,多年的经验告诉他,那触手可及的碎石是假象,水的深浅是不能用视觉来判断的。在父亲战乱烦躁情绪的要求下,他只得在邻近处取水,捧起来清洗脸颊。
天色渐渐暗淡,远方的夜幕向这里飘来,后来夜幕笼罩四野,彻底看不见天空中飞来飞去的的鸟儿、惟有凄厉不断的声音响彻云霄。伴随夜幕而来的还有沙漠之中刺骨的寒冷,各种叫喊之声也充满了凄凉之意。远方沙郯城所在之处飘动着快要燃尽火焰的黄光,漆黑的天幕也因这抹黄光而染上一抹霞光隐退后的酡红之色。
这时,顾林惊异发现,沙漠绿洲中的水池,竟散发着淡淡微光。这抹微光在黑夜衬托下清晰可见。之前敌人摧枯拉朽破开城门,使他们空手便夺路逃走沙郯城,而今露宿在荒野沙漠之中,饶是父亲强壮又魁梧的身体也有些承受不住。渐渐腹中之空也随风沙缠绕而来,一起发出呜咽咕咕之声,父亲看着蜷缩在低矮灌木中的顾林,脸上也是愧疚之色。对于惟一的孩子,他从来没让顾林受过任何苦,即是在家庭生活繁重的压力之下,仍坚持供顾林读书念字。
在顾林肚中藏着的青蛙不断咕咕叫起之后,父亲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知道沙漠中有另一处绿洲,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那里有野果,我采给你吃,你不要离开这里,也不要太近这方水池。”
顾林安静地看着父亲,乖巧地说道:“好的。”两颗眼睛比琉璃还要透明。随后父亲离开这里,向另一处走去。顾林想了半天,总觉得有些不对,在父亲走远之后,才发现父亲所去方向却不是他所说的绿洲,而是已被战火毁坏的沙郯城,这使他心中隐隐泛起不安。父亲临走前雄伟的身躯,使他牢牢铭记在脑海中,那背影在惨淡无光的天空下,显出比夜幕还要浓重的黑色,比书中描述的山河还要多一分厚重。
多年后,顾林经常夜晚不眠,独坐在青峰之顶潮元观兀起的飞檐上,仰望漫天星辰在天空中编制而出的绚烂画卷时,这道身影总能浮现在眼前。他不曾想到的是,这个轰鸣与火光不断的夜晚,竟成为他日后炼心路上难以跨越的心结。
此时顾林蜷缩在沙漠柔软沙尘之中,他的身躯已陷入其中,被细沙环绕,以此来保温取暖。这时,他看到池水泛着的淡淡的光,忍不住靠近,伸手触碰水中若有若无的荧火飞虫。他小心翼翼地迈着步伐向水池旁靠近,在勉强能碰触到池水的地方停下。他低头俯视,脸庞被微光映的发亮,突然环绕在四周的沙石下滑,倾流进水池中,顾林连忙后退,已经伸出的手指如触电般缩了回来。
他突然发现,水是无运动的静止在这里的,周边的流沙倾入水池中,变得一粒一粒,在透明之中像雪花一样缓缓落下。他惊异于这样奇妙的景象,把缩回的手又重新伸了出去,像蜻蜓点水一样触碰到水面。指尖和水面相交,中心之处泛起一道涟漪,同时,万籁俱寂,眼前一片黑暗,他什么也听不见,看不着。
漆黑之中,仿佛有滴答的一声,若清晨屋檐落下的露水,若雨天落入湖面的水珠,他突然看到这黑暗之中,有一道白色的涟漪,自身周向外扩散。他低头看去,这幕布一般的黑暗中,有粼粼微光,闪烁不定。他看着这黑与白交织的画面,忍不住向前。可刚一抬脚,就有一种坠空之感,同时心底泛起不安,似要阻止他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