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未半的时候他醒了过来,他想起了一个词,叫作“控制”,“精神控制”。他觉得自己吃了一颗苍蝇。他发现小乐睡得十分克己,只占用了两米宽的双人床的一条边缘,他不能不明晰,这个年龄比自己的独生子还小一岁的孩子,其实离他很远。
在他服用多美康的一刹那,他好似看到了小乐的一种调皮与得计的表情,这个表情使他微微地不舒服了一下。他在乐水珊的注视下闭上了眼睛。
从此他断然拒绝了睡前服用多美康。他有意无意地注意起小乐的生活规律。他逐渐发现,正是在他一般情况下入睡的晚十点半钟以后,小乐的真正生命活跃了起来。各种电话绵延不断。他隐隐约约地听到她那里讲的话与生意有关。她有时讲英语,她有时讲的应该是西班牙语,她有时讲广东话与闽南话。她会不会是间谍?他打了一个激灵。
有时候老沈本来没有想吃安眠药,看到小乐那天使般的笑容,听到那入情入理、温柔敦厚的语句,轻柔磁性、如抚如击的声音,感受到了乐水珊的人气人息人温人和人力人意,他觉得小乐劝他服用的不是化学药片,而是关怀,是仁义,是温柔,是二十一世纪的科学与人文前景,是生命的安慰与将息,是男人的干枯最需要的滋润与浇灌的露与雨。
他甚至于一天假装想吃药了,假装早早地入睡了。然后他悄悄起来,走近小乐打电话的那间书房,他听到了各种商业用语。有趣的是,虽然他多次提醒小乐电话应该优先使用声音质量信号优良而收费低廉的座机,小乐非常“自觉”,她坚持只用她自己名下的手机三星s5。
小乐每晚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打发他上床入眠,给他倒一杯开水,给他放好纸巾,给他整理好被褥与枕头枕巾,不厌其烦地帮他吃完降血压血脂与补钙补维生素e的保健药物,相当殷勤地推荐他吃一到两片马来酸咪达唑仑俗名多美康片,说明这种药如何先进,如何她听说过,许多他们敬爱的首长与大师,人大代表与政协委员,书记与主任都吃这种药。
一周以后,他得出结论,当然,不用心怀侥幸,事实如此,事实无情。小乐到他这儿来的目的是寻找一室写字间加半室临时住房,她是一个胸怀大志的犟骡型湘妹子,其实,成为当下中国的成功人士的外部条件,她是一点点也没拥有。但是她具有常人没有的智力与决心,敢于采取常人不会采取的手段,走与众不同之路,她的目标是成为中国信息产业与文化产业的巨鳄巨星。沈卓然不能不为她的精彩绝伦而鼓掌叫好,沈卓然不能不为她的狡诈与自己的想入非非而老泪纵横,惭愧无地。
他渐渐发现了一点蹊跷。小乐做饭马马虎虎,速食半成品,微波打一打,开水泡两泡,给他端了过来。她自己想吃尝两口,不想吃干脆只给自己的炊事成果一个美好的笑容;然后把剩饭倒入专门的厨余垃圾袋,她在垃圾分类方面做得很先进科学,潮。
他沈卓然在发妻死后,做的是引狼入室、引狐入室,哪怕是引葩入室、引仙入室,转眼间发展到招商引资、招标融资、自由行、众奇葩百花齐放、登堂入室的地步了。他彻骨地悲痛起来。
老沈想起了儿子儿媳在,孙子在,尤其是淑珍在他身旁的幸福时光,泪眼婆娑。不,他已经得不到多少真正的幸福了,太阳落山明朝还会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我的青春一去不回来。孙儿当年的钢琴无论弹得多么混乱无序,他得到的是天伦的快活,是幼儿的朝气蓬勃,是祖孙三代的连续与整体感。小乐呢,她弹得哪怕能直追郎朗,他得到的却是好景不再的永远的失落唏嘘。失落了的熨帖是泼出去的水,找不回来喽,您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