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潘季驯笑着安慰道:“自万历六年一月十五日通海船以来,行船数千次,运粮、盐、香数之不尽,所倾没者不过两艘,王侍郎放心乘坐。”
王宗沐在旁听了不由觉得牙疼。人家正要坐船,你当面就盘点起船只倾没的事了。
也难怪这厮在工部屡受朱衡打压,说话实在欠缺官德。
王锡爵倒不甚在意,颔首回应。
一行人就近占了一家官署,等候官船就位。
眼下还是清晨,还有一层轻纱覆盖在海面上,没有尽数散去。
潘季驯神色极为感慨:“疏浚入海口,实非易事,当初我临危受命,见此地黄淮之水,交缠不止,糜烂十数里,如奔龙狂蟒一般,汹汹入海,几如云梯关之故事。”
“如今有这番景象,只是经我手的,便耗去了白银四百万余,征夫七十万还不止。”
“此刻再见,当真恍如隔世。”
王宗沐站到潘季驯身旁,放眼远眺:“也是亏了潘总工。”
“当初傅希挚总理河道,推诿于天地气数,托疾高卧,不就是明白治河之难,心生退意么?”
潘季驯点了点头:“这也不怪傅希挚,如今论治河之能,我当是独步天下,哪怕朱衡,也弗如我远甚。”
王宗沐再度无言。
王锡爵在旁,接过话头,出言勉励道:“今年以来,黄河决徐州,决豊县,大者二百馀丈,小亦四五十丈。”
“六月,河再决高邮、砀山及邵家口、曹家庄。”
“水情激烈,还要潘总工再接再厉。”
王宗沐顺势跟道:“王侍郎至理名言,除了河情之外,海运亦有未竟之事,崇明港修筑三年,至今未成,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潘季驯闻言,挠了挠后脑勺,而后突然想到什么,突然开始掐着手指算起了寿数。
另外两人见怪不怪,继续换了个话题。
三位大吏,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时间缓缓来到正午时分。
官船也终于收拾妥当。
水手、船夫、随行兵丁、属吏近百人陆续上了船。
王锡爵与两位同僚拱手行了一礼后,转身头也不回,潇洒上船。
……
海运本身没有专事客运的船只。
但在仪真造船厂拆分,被南直隶各大商行购入后,为需求故,各家又陆续将遮洋船改造,制出了一些集观光游览、海外非法交易、群体性使用扬州瘦马等功能于一体的客船。
幕后勋贵站台、民间豪商入场、各房需求旺盛、王宗沐有意放任,这一款船只的更新迭代,可谓大明速度。
几乎每季都能在性能与稳定上,做出新的突破——当然,也有上升空间太大的缘故。
有了样船后,王宗沐自然是拿来就用,直接令清江督造船厂,仿制了几艘官船。
也就是王锡爵现在乘的这一艘。
高大如楼,可容百人。
船底如刀,利于破浪。
横梁贯穿,保持平衡。
三桅三帆,三层舰楼。
海运并不比漕运快。
虽然漕运会逆流耽搁时间,但海运同样也会逆风。
再加上规避风暴,沿途港口停靠补给。
从淮安港到天津港,仍需十余日。
海上行船,难免孤独,好在王锡爵初次乘坐,反而有些新奇。
他一路上并未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而是兴致勃勃在船上走来走去。
某日眺望远景,指着水天相接吟诗作赋。
某日让水手给他讲解海船的结构。
不时还将水手、小吏叫住,亲自讲解船上狴犴的典故以及民间故事。
某日。
王侍郎随性游览,路过第二层船舱时,突然看到一个水手正在指指点点,口中教授着什么,三五个船夫将其围在中间,有样学样跟着诵念。
王锡爵听了一会,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便好奇地朝身旁陪同的漕运衙门吏员问道:“这是在教授什么?”
吏员闻言,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回道:“王侍郎,这些小赤佬在认字咧。”
说着,便将王锡爵引到近前,吩咐那水手教授得大声些。
王锡爵这下听清楚了,却是当场怔住。
只听吏员介绍道:“礼部、通政司两个月前编排了两本启蒙书,一本拼音韵书,一本八百常见字手册,两相对照,成套在北直隶售卖。”
“虽然不知道跟《洪武正韵有什么区别,但都说学起来很是简单易懂,前一趟船,咱们便在天津卫买了一套回来。”
王锡爵没有什么反应,认真驻足听片刻。
而后便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不过,王锡爵面上平静,心中却不然。
跟洪武正韵有什么区别?
区别之大,一言以蔽之,恐怕只能用“天翻地覆”来形容!
洪武正韵以中原雅音为定,什么叫中原雅言?自然是太祖皇帝,以及主编乐韶凤、宋濂等十一人的用语为主。
就像原本的《中原音韵只分阴阳,不分清浊,乃至取消入声韵部,可洪武正韵却再度加上了入声,说到底,不过是考虑南人的语言习惯而已。
反观如今礼部、通政司编写的这一本《拼音韵书,分明是按照北人的习惯编撰的!
虽然做了简化处理,更加普适百姓,是一种推陈出新。
但关键就在于,这难道不是南北的倒反天罡!?
所以,皇帝是单单为了启蒙,还是藉此对南北事,有更多考量?
王锡爵这个南人,此刻也不免思绪万千。
甚至于,行船十余日,从天津港换了内陆河船,驶入会通河后,他脑海中都还在思索此事。
直到在通州下船时,他才略微收摄思绪——不管如何,从皇帝重用他和申时行两个南人来看,总归不会做出什么太过不智的举动。
想不出个所以然,也只好入朝再说了。
这般想着,王锡爵愈发迫切尽快登堂入室了。
可惜,今日已经入夜,只能等到明晚了。
以王锡爵的身份,船只靠岸,自然不用跟别的船一起挤。
甚至其弟王鼎爵更是早早就知会官吏,清了码头上的场,自己则站在显眼的地方,独自等候。
入了十月,北方就已经有了肃杀之感。
更何况是入夜之后。
一阵凉风吹来,不禁让人缩了缩脖子。
见兄长走进,王鼎爵连忙上前:“大兄。”
王锡爵点了点头,伸手将弟弟递过来的外衣顺势裹在了身上,随口问道:“张居正离朝,走的是陆路?”
他走水路入京,一路上也没撞见张居正。
那自然是八成走的陆路。
王鼎爵愣了一下:“元辅还未离朝啊。”
这下轮到王锡爵愣住了:“不是丧父致仕,扶棺归乡么?”
王鼎爵迟疑片刻,四处张望了下。
等确定码头上没有锦衣卫的身影后,才低声道:“陛下以国家事重,慰留元辅。”
王锡爵这才反应过来。
倒灌的夜风,也不能让他合上惊讶的嘴巴:“夺情!?”
王鼎爵点了点头:“八月,元辅乞回籍守制,陛下言,国家正用人之际,令其夺情视事。”
王锡爵皱眉追问:“已经夺了?”
王鼎爵面色古怪:“还未,纠缠至今。”
他顿了顿:“朝官有些异见,虽然廷议上没人明说,但下朝后,便有言官、新科进士陆续上奏,希望陛下收回成命。”
“新科进士邹元标上奏说……”
“居正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于国朝无益,可以不用。”
王锡爵听罢,不免摇头。
皇帝夺情的理由自然冠冕堂皇,国家用人之际。
邹元标这厮倒好,直接说用人归用人,但张居正一般,没必要夺情。
“然后呢?”王锡爵目光有些凝重。
王鼎爵继续说道:“九月戊午,元辅再乞归守制。”
“陈三谟引杨溥、金幼孜、李贤、夺情起复故事,请留元辅。”
“陛下言,辅导朕躬,为国任事,方为大忠大孝,卿勿以私恩废公义,宜抑情遵命,无得再陈。”
王锡爵叹了一口气。
杨溥、李贤的旧例可站不住脚。
杨溥之前就以省母告假还家,正好主持了营葬之事,而李贤同样也是回籍奔丧,之后才奉旨夺情。
这成例想压制异见,恐怕想得太简单。
不用王锡爵问,王鼎爵便低声继续说道:“下朝后,刑部主事沈思孝上奏,说……”
“先朝杨溥、李贤亦尝起复,然溥先以省母还家,贤既以回籍奉旨夺情,固未有不出都门而可谓之起复者也。”
“居正守制,万古之纲常所系,四方之观听攸关。”
“皇上必欲其违心抑情,衔哀茹痛于庙堂之上,且责之以吁谟决策,调元熙载,或者非其情也。”
“皇上尚欲其敷化施政,端范移风于海内,且责人之趋令遵教,用协丕式,或者非其理也。”
“乞求陛下收回成命。”
王锡爵神色越发凝重。
认真看着弟弟:“朝中是不是快起党争了!?”
王鼎爵有些迟钝,不知如何作答。
王锡爵只好摆了摆手:“算了,然后呢?”
王鼎爵犹豫了一会,再度伸头张望,确认没有人能偷听。
他这才附在兄长耳边,开口道:“九月末,也就是五日前,元辅三乞归守制。”
“此次皇帝还未表态,便已经群情汹涌。”
“今辰,一副揭帖在城中散布。”
“说……”
“今有人为天上治国理政,为天下扶植纲常,竟刚愎自用,两相败坏,不顾旁人之非议,岂非独夫乎?”
“今有人于亲生而不顾,死而不葬,人不曰残忍则曰薄行,不曰禽兽则曰丧心,果真可谓人乎?”
“败坏纲常,玷污伦理。”
“独夫非人,当由圣上罚之。”
“圣上不罚,天必罚之!”
话音刚落。
轰隆!
一阵冷风吹过,豆大的阵雨毫无征兆洒落。
兄弟二人愕然抬头。
只见阴云忽结,天鼓大鸣。
雷霆骤现,如蛛网漫布。
夜空明灭不定。
一瞬间,天穹陡然一亮。
一道彗星划过西南,明明煌煌,分割尾、箕,撞破斗、牛,携三十三重天之势,直逼女宿。
紫薇霎有黯淡之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