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暑往寒来,蜂虿起怀
万历七年,秋。
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归德府,虞城县。
……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县城内,一辆马车匆匆驰来,周遭簇拥着的五品仪仗,彰示着来人在一府之地内数一数二的地位。
虞城县一干主官,跟在马车屁股后面,毕恭毕敬,亦步亦趋。
似乎是突然驾临的缘故,当地知县根本来不及提前给上官清理路上行人,腾退道旁商贩。
此时路人纷纷躲到街边的屋檐下,或者避入商铺之内,默契地用目光凑起热闹来。
马车停留在了一座府邸外。
是一座沉淀着书香门第的府邸,并不气派威严,只有一股百年家族的内敛与沉淀。
高悬的牌匾上,挂着积善之家四个字,只不过被白布遮掩了些许。
大门左右两侧又立着的通天纸,则是再度强调了这座府邸内,有长者离世。
停靠在府邸外的马车,车帘缓缓被掀开,一名四十左右,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
其人叫停了随行官吏,快步走到大门口,亲自按住门环,叩响数下。
姿态可谓放得极低。
道旁酒肆中,未被驱离的好事者众多,自然不乏认识来者的人。
“似乎是本府同知?”隔得远的缘故,开口之前语气带着不确定。
所谓知府,乃是治理一府之地。
同知,自然便是一起治理,可谓副知府。
“别好像了,咱们归德府,能用五品仪仗的,也就司马同知了。”有人从仪仗和官服,作出了肯定的判断。
酒肆中眺望的不少人,都轻摇着折扇,颔首认同。
“司马同知是来沈府吊唁的?这都发丧三个月了,即便是新官上任,也不必如此攀附吧?”
有县学学子对于这种高官屈身攀附的行为,状有不齿地摇头。
突然有人驳斥:“攀附?兄台未免太过迟钝了,司马祉其人,在万历二年这一科的进士中,向来以手段狠辣而著名。”
“其人赴任真阳知县以后,刚开始还规规矩矩,与当地土官互不干犯,结果不知怎的,之后几年就突然戾气勃发了,纠补下官,破家杀人,无所不用其极。”
“这等酷吏,今日寻到沈府,恐怕不是什么易与的事。”
周围人还真不知道这位新官有这履历,不由多看了正在敲门的司马祉一眼。
见其礼数十足,不像来找麻烦的样子,不免有人怀疑:“沈家在县里扶贫恤困,与人为善,别说戕害百姓之举,甚至连半点违制的事都没做过,司马祉岂会因为新官上任,就随意烧火?”
“再者说,龙江先生沈鲤虽然自万历二年以后,就告病在家,但官职可从未被免去过,去年还因为《世宗实录编完,推功升俸一级。”
“正六品的左中允,可比正五品的知府同知,高出不止一筹。”
“司马同知岂敢造次?”
这话一出口,众人只觉有理,纷纷点头。
先前说话那人却独自摇头,意味深长道:“沈家自然本本分分。”
“但作为百年豪门,归德府八大世家之首,总不可能是靠着俸禄积蓄起来的家财。”
说着,他用一种“这里面牵涉很大,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不必多说”的表情,摇头不语。
酒肆里围观众人抓耳挠腮。
这时候,突然有一名商人打扮的人,接过话题:“我这月才从京城回来,听到一路上都在传……”
“等今年秋粮收完,中枢或许就要丈量田亩,核查丁口了。”
话音刚落,众人霍然转头,向这商人看去。
“果真?”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说!?”
“丈量田亩也就罢了,核查丁口恐怕要闹出大乱子吧……”
有学子后知后觉,突然反应过来:“秋粮,上月不是收完了吗?”
他朝众人投去征询的眼神。
有人摸着下巴缓缓点头:“所以……司马祉找到了归德府世家名门,八大世家之首的头上。”
众人纷纷有所悟,各自面色惊疑不定朝着归德府掌印同知司马祉看去。
只见其正被沈府的人迎进大门。
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
“回司马同知的话,晚辈姓名沈茧,字继成。”
沈茧走在前头不时伸手作请,将司马祉迎入府内,嘴上不卑不亢地回着话。
司马祉却浑然没有外面传的那样凶神恶煞。
他和颜悦色笑道:“那令尊给继成取的号,可有个蝶字?”
沈茧一怔。
只觉这位同知来者不善,竟然连他区区一个继子的身份,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不由越发警惕:“是,晚辈号蝶云。”
司马祉见这晚辈浑然没理会到自己为何问这话,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干脆不再寒暄。
他此行是来,寻沈鲤的——万历二年那位以病告假的日讲官。
对府上其他人,并没有太多兴趣。
他跟着沈茧走过庭院,步入厅堂,眼睛四下打量。
“同知请稍待片刻,家父更衣后便至。”
沈茧恭谨地请司马祉落座,交待了一句,便见礼要转身离去。
司马祉自然不会强留:“继成自去便可。”
他施施然坐下。
将衣袍整理了一番,便闭目养起神来。
自万历三年,司马祉选上庶吉士被外放以后,已经过去四年余了。
在知县的位置上坐了四年,和府中上司、乡绅,县内土官、豪门缠斗了四年。
吏部说他恪尽职守,为政有能,今岁将他升至归德府同知。
从七品到五品,已经是连升四级了,即便是从堂官降格为副手,也算是不小升迁。
但,还是太慢了。
按照以往的规制,进士外放任县令,往往三五年就升迁到布政司参议,甚至第二年直接升布政司参政也不无可能。
照中枢如今这样矫枉过正的路数走下去。
他司马祉,可能到致仕,都到不了穿上绯袍的一天。
不兵行险着不行啊!
正想到这里,屋外传来脚步声。
司马祉中断了思绪,朝外看去。
只见一名身材颀长,略显瘦削的中年男子,披麻戴孝,缓步出现在堂外。
司马祉见其丰神俊朗,心中暗自感慨一声好卖相,难怪听闻皇帝对其青眼有加。
他连忙起身相迎:“龙江先生。”
司马祉今年四十二,沈鲤四十九,都不算老迈,年龄和官阶的差距也不算过大,便没有称公。
沈鲤一板一眼回礼,没有丝毫托大:“司马同知若是公干,便称我官阶,若是私事,称我表字便是。”
司马祉笑了笑,模棱两可道:“亦公亦私,你我都是书香门第,互称表字便是。”
沈鲤字仲化,号龙江,鲤鱼化龙之意,尽在其中。
方才那位继子也是,沈茧,字继成,号蝶云,显然是天资平平,被寄托了破茧成蝶的祝愿。
这就是书香门第处处可见的痕迹了,不是暴发户能比的。
沈鲤再度行了一礼,才落座主位:“不知敬甫是为何事登门?”
司马祉闻言,突然挺直腰板,正襟危坐。
一瞬间,此人便有了主政一地,不怒自威的堂官模样。
气氛也随之变得有些凝重。
司马祉眼睛直勾勾盯着沈鲤,一字一顿,认真道:“今日此来,是有些劝告想说与仲化……”
他顿了顿,目光有些严厉道:“天下大势有若江河倒灌、泰山倾压,沈家最好是不要螳臂当车,免得被碾成齑粉。”
语气中的压迫与敌意,昭然若揭。
这份紧张的氛围,沈鲤自然也感受到了。
但他并没有露出恼怒的神色。
反而怔愣半晌。
他神情疑惑地皱了皱眉头:“敬甫所指什么事?”
司马祉见沈鲤这反应跟他预料中的完全不一样。
不由暗道此人好生难缠。
自己故意以桀骜姿态,想激怒其显露本性,结果其人却竟然不动半点声色。
他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沈鲤见司马祉这个反应,似乎略微回过味来。
他沉吟片刻,开口解释道:“万历二年时,医者说我思绪过甚,神枯意竭,心脑两衰,有性命之忧。”
“于是,陛下准我以病归乡后,我便慎思少想,无论天下局势,还是族内大小事,都从未留神关注过。”
“要么修持道藏静心,要么诵念佛经给亡父祈福。”
“所以,敬甫口中的天下大势如何,沈家如何,我全然不曾了解过,还请敬甫直言。”
司马祉听到这番话,突然有些摸不到眼前这位沈龙江的门路。
他此行已经做好了,与这位沈中允起冲突的打算了。
要么,答应他的条件,双方握手言和。
要么,就是他拿这位沈中允做垫脚石,坐实这个酷吏的名号。
但沈鲤直接推说不知,反而让他举棋不定起来。
沈家的屁股,不干不净,要说沈鲤这个话事人不知道,他是一万个不信。
哪怕沈鲤在官场,以及归德府士林都颇有贤名,但终究是沈家的家主。
尤其,士大夫的名望,也就那么回事。
无非就是做官只能管一代,名望可以传十世——尤其他作为司马光第十六世孙,到现在还能沾到光,就可见一斑。
所以在司马祉眼里,沈鲤可没有什么光环。
他看着沈鲤一副坦然的模样,观察了好半晌。
片刻后。
司马祉暗自摇了摇头,决心转换策略。
他沉吟片刻,单刀直入,盯着沈鲤的眼睛:“仲化,两京一十三省,入冬后,就要开始清丈田亩,核查丁口了!”
清丈田亩,核查丁口!?
沈鲤惊讶地看了司马祉一眼。
而后突然恍然大悟!
难怪了!
难怪这些时日,族人刻意躲着自己。
他作为皇帝近臣,东宫讲官出身,自然知道皇帝和内阁在隆万之交,筹谋的新政有些什么东西。
无论是整饬京营,亦或者是考成法,都不过是在为后面摇晃天下根基做准备罢了。
度田、税法、改制……
这些才是难啃的硬骨头。
所以,不过是风雨将至,恰有一滴,落在了自己的面前而已。
至于司马祉……
沈鲤并不将其人的试探放在心上。
他也明白司马祉为何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沈家是归德府八大世家之首。
他不知道自己的族人打着他的旗号,兼并了多少土地。
也没有算过,府衙、县衙之中,自己塞了多少胥吏进去。
更对族内频繁的联姻,与周边几大世家的暧昧,没有投入注意力。
他只知道,但凡想清丈田亩、核查丁口,归德府沈家,就是绕不过的门槛。
司马祉这是给自己当小徐阶了啊。
沈鲤忍不住笑了笑。
可惜他不是。
他一笑之后,立刻收敛神色,迎上司马祉的目光,肃然道:“我父四年前骤然离世,我母哀恸至今年,也撒手人寰,四年里,我养病兼守孝,沈家的宗产、田亩,我还不及过问。”
“既然朝廷要清丈田亩,核查丁口。”
“司马同知不妨由我沈家开始。”
他顿了顿:“公事公办便是,我会约束家族上下。”
俨然是改口称了官职。
司马祉有些惊疑看着沈鲤。
而后又化作狐疑,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了一句废话:“仲化果真?”
自他进门以后,沈鲤的反应,每每出乎他的意料。
此刻也更不知道该不该信。
沈家毕竟是归德府第一名门,如今这反应,未免也太轻易了些。
要是这位龙江先生的个人操守,真的这样清澈纯粹,愿意做个族奸,配合朝廷,那……其人以后死了,恐怕连棺材都没族人愿意埋。
沈鲤见司马祉一副不信的表情,他也不答,只是朝屋外唤了一声。
其继子沈茧在外闻声,快步走了进来。
沈鲤等儿子行完礼后,直截吩咐道:“去将族里田亩、佃户的册子取来。”
沈茧闻言猛地抬起头。
沈鲤坦然点头,摆手作驱赶状。
沈茧无奈,只好应声。不一会儿,便有一摞一摞的账册,堆在了屋子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