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范蠡沈三早汗如雨下,忙跪地回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鸿父母早已故去,有道是长兄为父,我即是他的义兄,就替他允下这门亲事。再次叩谢万岁天恩。”
嘉靖面无表情,良久轻轻一笑,道:“好!看来,这江湖的事儿,朕也还管得!既有做兄长的允了,这门亲事就算是成了!”
沈三众兄弟这才松了一口气,再次叩谢不住。
嘉靖道:“宋忠。你既与众人高贤共事已久,此事就着你会同有司办理。地方嘛,就去闲云庄,成亲当日,你替朕前去贺喜!”众人又复谢恩不住。
又命丝竹管弦重奏,嘉靖见严、徐二人醉了,竟亲自举杯劝酒不住。众人被连翻折腾,早就没了酒兴,只得强装着开怀,日落西山,酒宴方才散去。
宴散之时,嘉靖传话来,独命武当冲宁道长、张继二人,来御书房听命。
众人都为他二人担忧起来,张继已有醉意,看看众兄弟,又看看冲宁道长,一时疑惑不解。觉通大师见状对二人言道:“枿坐云游出世尘,兼无瓶钵可随身。逢人不说人间世,便是人间无事人。”
张继听他说的是唐人杜彦之的诗,心知觉通大师佛法精深,此偈必有所指,但一时又参详不透,再欲问时,冲宁道长向觉通大师稽首一礼,道:“多谢大师指点!”言罢随了力士当先走去。张继只得别了众人,紧后跟去。
众人依次退出深宫,独李飞云喝的烂醉如泥,被楚江寒、石象换着背出了宫门,回接待寺不提。
单说张继、冲宁道长二人,被力士引着到了御书房,那力士道:“万岁爷稍时便接见二位,请两位稍后。”言罢叫二人跪地等候,接着掩门而去。
但听见脚步匆匆,二人心叫不好,正欲夺门而出时,早已被团团围住。
冲宁道长望向张继满脸疑惑,正欲出言,张继吸了一口凉气暗道:莫非皇帝老儿真要下手除掉我二人不可?
他心中思绪翻飞,口中却轻声言道:“是锦衣卫的降龙伏虎八卦阵!”
冲宁道长闻言反而不慌了,低声道:“张先生,稍时万不可多言,则你我自然无事!”张继一时未能领会,再欲问时,便听见两个人已经推门而入。
“嘿嘿嘿!二位久等了!请起请起!”一个白面的老太监同宋忠一前一后进来,随手又掩上了房门。
二人缓缓起身,各都一言不发。
那老太监笑道:“万岁爷有几句话,特差咱家来问,二位回了话即可回去了。”
冲宁道长躬身道:“不敢!老道深山野人,蒙圣上如此看中,实在惶恐。”张继也道:“敢问公公,圣上有何差遣?”
那公公干咳了一声,白了张继一眼,扭头不说话了。
张继自觉言语欠妥,忙躬身抱拳道:“草民村粗无礼,失言之处,还望公公见谅。”
那位公公嘴角一扬,冷哼一声,摆手道:“罢了罢了!”说着扭过头去,走到了一旁,扯高了嗓子喊了一句:“来呀,看茶!”
有力士呈进来一个金盘,内有香茗两杯,那公公道:“万岁爷有命,说二位是当今的高人,特御赐香茗两杯,为二位醒酒。两位,谢恩吧!”
张继、冲宁道长二人跪地谢恩,接过香茗,只觉清香扑鼻端的上品。那公公叫二人落坐,自己也随宋忠坐下。二人一面称谢,一面细品香茗。
宋忠见二人吃完两杯香茗,叫人撤走茶杯,道:“在下是一介武夫,就直说了:冲宁道长是武当嫡传玄门正统,据在下所知,张先生虽非出家人,可一身神功也是源自武当一脉,二位一住仙山一在俗世,足能代表武当派出家、俗家两脉了,想必对武当派之事必定了如指掌了。”
张继、冲宁道长二人不敢轻易接话,只侧耳倾听,不发一言。
宋忠道:“圣上命陈公公和下官向二位打听一个人,二位若是知道下落,一定要如是相告!”
冲宁回道:“不知二位要打听的,是哪一位高人?”
宋忠把头一仰,缓缓言道:“张――三――丰!”
冲宁道长从坐上惊起,结结巴巴道:“张……张真人?”
“是张三丰张真人!”宋忠拔高了声嗓,再次确认道。
那公公也附和道:“咱们当今的万岁爷,是天上的星君下凡,久慕张真人的玄通显名,一直在苦苦寻访着他老人家。”
冲宁道长一声长叹,良久回道:“据本门师长相传,张真人生于宋淳祐七年,当在本朝天顺年间便已羽化登仙而去,后世虽有张真人现世的种种传说,只怕也当不得真!”
那公公听完脸色一变,一声长叹久久未息。
宋忠振声道:“二位,张真人究竟在世与否,咱们暂且不提,不过张真人得道成仙,大概是假不了了吧?”
张继毕竟不是出家人,对成仙得道之事从不关心,始终一言不发。冲宁道长听罢则是一声苦笑,摇头不住。
宋忠道:“武当派自张真人创派至今,已经凌驾于达摩老祖亲传的少林派之上。张真人的得道成仙之术,也一定传了下来,二位俱是武当派出家、俗家中的高人,这仙术也必定知晓了,就请二位将张真人传下的得道成仙之术,献与圣上吧!”
张继听了心中大怒:“好个昏君!我才见你毒死阉人谗佞,大赏有功之人,恩威并施,广收英雄豪杰之心,以为你尚是个英明之主,却原来仍是个昏君!素日不理朝政任用奸臣,以至天下动荡不说。此翻若不是这么多隐士高人收拾魔教,单凭这朝廷之力如何功成?如今群魔方灭,你不思悔改,还惦记着得道成仙,长生不老之事,真是可怜我等兄弟并这许多仁人志士一腔热血,竟为你这等昏君而洒!”他虽怒上云霄,却碍于身处大内深宫,只强压着怒气,始终一言不发。
却见冲宁道长缓缓言道:“陛下之意,老道已然知之,贫道随身带有张真人所著的几部经书,俱是贫道从原本手录,一字不差,就献与圣上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五六本经书来,双手奉上。
那公公伸手接过,满脸堆笑,一本本查看书名,其中两本正是《金丹直指》、《金丹秘诀》。
那公公既唤人将这几本书送向嘉靖帝,一面双手一拍,有力士用金盘托这一瓶药丸进来。宋忠道:“万岁吩咐过了,二位若是肯说出些有用的来,就再恩赏一瓶李时珍秘制的补药,补气益血最是神效。”冲宁道长伸手接过,叩首谢恩。
那公公笑着对冲宁道长道:“仙长这就可以回去了。还望仙长要守口如瓶啊!”冲宁道长称是,施礼作别,由力士引出门去。
御书房内就剩了那公公、宋忠和张继三人,外头正是锦衣卫布了降龙伏虎八卦阵。
宋忠道:“张先生,你也是武当嫡传,万岁降尊纡贵向你求教得道成仙、长生不老之术,你又有何秘术献上啊?”
醉意似是越来越重,张继感到酒劲上头,终于按耐不住冷笑一声,道:“草民乃是个乡野村夫,哪里懂得什么修仙得道、长生不老术啊?”
宋忠大有不悦,强自赔笑道:“听说先生从师父处学得一身通天彻地的神功,七十三路九转回风掌更使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尊师怎么称呼?现在何处?会不会得长生成仙之术啊?”
张继道:“师父嘱咐过我,怹老人家的名讳不得对外人讲起,请恕草民不便相告!”
宋忠气的牙关只咬,只说了个“你……”便再无下文了。
那公公插道:“不着急,张先生再仔细想想,兴许能记起些什么来呢!”
张继借着醉意朗声道:“从古至今,便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秦始皇为求长生药,派徐氏远渡重洋未果,汉武帝为求不死术,动辄渡海访蓬莱,招鬼炼丹沙,可曾得到长生不老?不过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罢了。传言宋太祖与陈抟老祖相交,也未见宋太祖学得什么不死仙术,前朝成吉思汗向长春真人求教长生不老术,不过换来止杀育民之谏。可见世上本无什么长生不老术!当今皇帝文治武功上不如秦皇汉武,下不如宋太祖、成吉思汗,不思励精图治,反不问政事一意玄修,竟以堂堂天子之尊,向山野村夫求教什么得道成仙长生不老术,漫说草民不懂什么玄修之法,便是有吐纳益气、延年益寿之术,也将一字不吐!”
那公公闻言气的瑟瑟发抖,宋忠只惊得目瞪口呆。那公公尖叫道:“贼子!大胆!还不与我拿了碎尸万段!”
宋忠喝道:“我把你个大胆贼子,你道这是什么去处,还敢如此撒野?你可知门外都是什么人?”
张继一吐之下大为快意,浑身早就热血翻腾,哪里管的什么皇宫大内,回道:“区区降龙伏虎阵,也未见得能拦住我!”
宋忠亦自大怒,缓缓抽出腰间宝剑,正要一声令下命人拿他,忽然又迅速还剑入鞘,冷笑一声,道:“姓张的,用不着我们出手,十二个时辰之内,保管你七窍流血而亡!”
那公公也“嘿嘿”一声尖笑,道:“这倒也是!咱们是什么身份,犯不着跟这条野狗动手!”
宋忠冷笑道:“姓张的,是不是感到酒劲越来越大?哈哈……这就对啦!实话告诉你吧:方才喝的那杯茶里面,有天下第一奇毒穿肠蚀骨香,而解药,便是那瓶李太医秘制的灵药,普天之下只有两粒,纵是再请来李太医,没有大内特供的药材与家伙,也休想配得。如今任你是大罗金仙,也休想活命。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公公也道:“万岁爷说了,本来就用这个东西吓唬吓唬你,你若实在没有真传秘术,就把解药给你。可惜啊!你这狗才生的一副贱骨头,偏要自寻死路!你如此辱骂君父,我们岂能把解药给你?今日药死了你,便是万岁爷问下来,我们也有话说!”
说着高喊一声:“来呀!”有力士掌着托盘推门而入,宋忠随手抓起那瓶子,五指一用力,那瓶子连同里面的灵药,被瞬间捏个粉碎。
那公公轻声道:“送走!别让他死在这儿,免得污了这皇宫圣地。”
张继惊得一身冷汗,酒劲以散去一半,又想到此处乃是大内圣地,不敢贸然造次,只得随了那力士往外走。
“慢着!”那公公忽然叫住,道:“今日之事,若敢泄露一字,管叫你身后的孤儿寡妇,金兰兄弟,并好友故旧一个不留。”说着向宋忠道:“宋大人,咱们这就去向万岁复命。”
张继跌跌撞撞,跟着层层交接换了好几波力士,这才出了宫门,抬头看时天色已然将黑。
那力士又遵前翻恩旨唤来官轿,张继坐于轿中,忙运起玄功来,又经一阵颠簸,感到一阵眩晕,暗道:好厉害的毒,比之姑射山神女洞内催命判官罗环的追魂丸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急忙叫停轿子,强自吐了一大口污秽,顿觉清爽不少。
转眼离接待寺不远了,忽然轿子停住了,有力士近前来报,说前方有一顶官轿堵住去路,张继掀开轿帘一看,眼前一队公人正围着一顶轿子乱转。
张继冲上前去拨开众人一瞧,见轿内之人正是武当冲宁道长。冲宁道长脸色苍白,正自盘膝打坐默运玄功调息。
张继不敢打扰,伺候的力士忙回道:“轿子行至此处,这位仙长便一阵咳嗽乱叫,咱家几个以为有事,忙停下轿子查看,嘿,他倒好,打起坐来了。”张继知他毒性发作,忙遮掩道:“冲宁道长在御宴上吃醉了,就让他歇息片刻,谁都不得打扰!”
护送的知道这二人都是大破魔教的功臣,刚赴御宴归来,司礼监又传命官轿送回,来头之大哪个敢惹,只得一旁等候。
张继见冲宁道长正运功调息不敢叨扰,又瞧见了他脚下的药瓶子,知他已然服过了解药,心下稍安。又过片刻,见冲宁道长大汗淋漓,面色好转,这才确信他说服正是解药。良久之后,冲宁道长还醒过来,望着张继摇头不住,只叹道:“好险好险!”
张继体内剧毒未解,只得随了冲宁道长回了接待寺。
众兄弟并陆云汉等都在等候,见他二人回来,各都心安。众人忙问究竟圣上为何事传唤,冲宁道长只以皇帝瞻仰武当道学,特向他道、俗二人请教道法推脱。
众人听了大笑:皇帝向冲宁道长请教也便罢了,张继哪里懂得什么道经道法?众人各都说笑了一阵,各自歇息去了。
张继回到房中,急命小若唤人准备沐浴,又叫小若取来一个瓷瓮,再准备清水一桶。小若只道他兴高酒醉也未在意,但见张继排尿半瓮,立时腥臭扑鼻,心说不对,忙跑去看时,那瓮中之物却见血红。
小若惊叫出声,伸手去扶,张继回头莞尔一笑,轻道:“莫要声张!不过是遭人暗算中了点小毒,吐了一大半,已无大碍。”小若急的花容失色,哭出声来。
张继慰道:“不打紧,三弟医术独步天下,此间又有觉通大师在,有他二人在此,我命无大碍。”小若忙伺候他解去衣物,张继钻入热水之中,立即打坐运功,小若守在一旁焦急等待。
半宿之后,张继从浴盆中出来,轻笑几声,道:“劳娘子挂心了,我已然好了!”言罢提起清水桶来,连吞带洒喝了半桶。小若喜极而泣,又替他用剩下的清水洗过全身擦拭干净,换过新衣。再看浴盆中水,已被染成血红。
夫妻二人悄悄倒水收拾,已然到了后半宿,熄灯入睡时,见对面觉通大师屋中灯火,也跟着熄灭。
小若奇道:“奇怪,这么晚了,觉通大师怎么才休息?”张继笑道:“觉通大师何等高明,兴许早瞧出来了,见我无事,方才要休息啊!”
小若偎在他怀里柔声问道:“算计你的是哪个?用的是什么毒?”张继回道:“算计我的自然是仇人了……用的毒叫作穿肠蚀骨香,毒性天下第一,不过入口即化、见血即无,只能毒人一次。不似追魂丸一般,只能排出体外,只要粘上中毒者的身体汗液,俱能死人……”话未说完,已然鼾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