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动气了。
不认可周遭的一切人和事,包括他。
苏彦不必回想也知道何处触痛了她。只是没有想到,她比当初更加敏锐。甚至长了年岁,话语更加辛讽,尤似她如今身上弥散的比鸡舌香浓烈许多的香烛焦香。
上头一袭话,就差说一句:但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父无心于子,但子依旧奉孝膝下,你却还来为其说话增他荣光。
她很生气。
气到不想看他。
苏彦脱靴入席,捧茶盏道,“非师父为陛下言语,实乃想告诉皎皎,人有多面,物有多角,凡事当分角度立场去看。本想借此再授你一课,不想皎皎早有领悟,成长得原比师父想象得快。”
小公主长睫掀了掀,没有抬眸,但素白面庞的轮廓明显有了柔软的弧度。苏彦懂她,能悟到她怒从何来,她便又高兴了。
“当真?”她嘀咕。
“师父何曾骗过你?”苏彦捧盏敬她,无比郑重。
小姑娘依旧不接他目光,但举盏饮茶。搁盏时暗暗压平嘴角。
“一会待为师讲完后头事,你是压不平嘴角的。”苏彦饮尽茶水,示意小公主过来斟茶。
游鱼入渊,倦鸟入林,屋内男人言笑晏晏,膳房炊烟袅袅,侍者入殿点起烛火。
待奉灯的侍女鱼贯退去,重合殿门,江见月再也忍住,只从席上起身,奔来长案前,拉上苏彦袖角,“当真吗?待我解禁,就可以重新回抱素楼了?随时可以去读书?”
小姑娘声音都是抖的。
“当然,今个午后陛下亲口说的。”苏彦翻阅桌案上她新编修注释的《尚书》,本想说是陛下准许的,然看她高兴成这样,也不想再让她多生心思,只又道,“陛下还说他旧疾在身,让我择空多来看你。”
小公主闻言,彻底欢欣雀跃。
“那、师父今日留下用膳吧!”小姑娘望向屋外天色,又欢喜又歉疚,只攥紧苏彦衣袖垂着头道,“皎皎方才说话不好听,但是给父皇祈福,与阿弟修好,是真心的。我就是想过安生的日子……”
“所以你给安王殿下辟了条捷径,把为师的考题连题带答案都送出去了?”苏彦看她,又看那卷《尚书》,“这还源源不断地输送?”
“勤能补拙。”江见月仰头,眉眼清丽,“若他能将皎皎给的都背出来,顺利应对师父的考校,那至少能说明他态度端正,同时将文章记入了脑子,这也是另一种收获,未尝不可!”
“师父到时,可不能挑旁的考他!” 她晃了晃苏彦袖子,“不然,他又当我害他。”
“又”字心酸又意长,一下将去岁双王夺嫡把无辜的公主卷入其中的事摆上台来。
她至今还在禁足中。
两次,都是无妄之灾。
苏彦没有问过她那样匆忙搬出宫的缘由,如今想来她在守丧那几日,大抵陈氏处的人就已经欲对她下手,才逼得她仓皇逃命。
他点头应她。
突想起一事,望向她的目光愈发柔软怜惜,甚至伸手揉了揉她脑袋。
是这日离宫之际,江怀懋感慨沉疴难医,又不忍以国土换药,笑谈若来日发作,可让公主婚配以冲喜。道是陈婕妤给她择了母家侄儿陈九郎,年纪性情都是匹配的。如此也可了了他的一桩心愿,对圣懿仁皇后也有个交代。
一举两得!
苏彦以陈九郎已经定亲,而陈婕妤在深宫不知情况为由给挡了。
“师父?”已长成半大的少女,为男女大防,君臣礼节,纵是心中渴望,却也不敢开口让苏彦再揉一揉自己后脑,感受他掌心的温暖。
苏彦眼下举止,让她心头生慌,“可是您又要离京,还是又出了何事?”
苏彦亦觉越界,避手摇头,“忽觉皎皎已经长成大姑娘,想你来日嫁人,顿生不舍。”
江见月一愣。
苏彦又道,“皎皎若有喜欢的人,且告诉师父。你的事,师父还是能够作上几分主的!”
嫁人。
喜欢的人。
小公主忽闻这样的字眼,倒也不觉害羞,只觉莫名。
“我没想过。”她脱口出来。
这个话题不宜深聊,苏彦搁下不提。只道,“凡事有师父,总不让你受委屈便是。”
江见月颔首,眼下月牙熠熠生辉。
*
膳过茶毕,夜升起,月色如霜。
苏彦起身告辞。
他的马车四角,各挂一盏三层莲花状风铎,但凡风过车起,自鸣声乐。
江见月站在门边,看风铎又看苏彦,目送他上车,待他掀帘回望催她回屋,便听话提裙入内。
一面府墙隔出里外。
马车使得极缓,人儿走得也慢。
但是夜风起,车轮动,风铎声韵不止,响彻公主耳际。
而每一个晨风徐徐的平旦里,苏彦或早朝或上御史台,途径公主府,都让车夫放慢车速。
因为他知道,小姑娘要听风铎声,听到便安心又欢喜。
车上四盏风铎,原都是正月里,她亲手制作。
那会还没有皇命示下,他总不好随意入府。
她看着风铎道,“无妨,闻音知您在,便已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