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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林殿寝殿中,随着銮驾离去,匍匐的宫人亦领命退出。

陈婉幽戚的目光还留在江怀懋离去的方向,讷讷失神。直到身畔襁褓里婴孩的细弱哭声将她惊到,方颤栗回神,又怜又疼地哄慰。

这遭受惊难产,不仅要了她半条命,孩子也不甚康健。

舞阳坐在床榻,闻孩子哭声渐大,招来乳母带去喂养。偏陈婉还巴巴看着,不舍分开。

“你如今首要的是养好身子,旁的都是次要的。”舞阳端来汤药喂给陈婉。

陈婉就着母亲的手,一口一口吞咽,猛然间拽住她,“阿母,您说是不是先皇后……”

“够了,已经不止一次与你说了,休要再提!”舞阳低斥,“你若心魔纠结,只会困死自己。就如此番,你若放宽了心,管那端清公主是装疯还是真的被附体,何至于受惊难产,险些一尸两命。”

“可是、陛下他今日亲去看她去了,还要与她共膳。”念及一双儿女,陈婉稍稍平静下来,却依旧急切,“太仆令不是按您之言,说她克冲兕奴,让她去封地的吗?我瞧着陛下的意思,并不愿意!”

“陛下不愿意非他本心,是受制于朝臣罢了!”舞阳叹了口气,狭长的凤眸中一点隐匿杀意破裂开来,“本来她前往封地,势单力弱,正好可以了结她。如今么——”

她吹了吹手中汤药,继续喂给女儿,“阿母伴你过完除夕便该回杜陵邑。但你安心,阿母已留一计护你。未来半年,端清公主近不了你们母子身处,吾儿定要养好身子。”

舞阳亦生冷汗,忽觉原本她们是攻伐一方,这不过百日,竟已攻守易型,被缚住了手脚,只余自卫之力。

*

公主府中,江见月午后歇晌起来,依旧流连书房,这会正读一卷《孙子兵法》。

阿灿给她送来养生汤,见她形容一如往常,乌发挽成垂云髻,九叶华胜做点缀,上襦下裙,青白相间。不由劝道,“殿下该稍作打扮,以显重礼。”

“君前不失礼便可。”江见月放下竹简,拭手饮汤,片刻复有执卷阅览,待一卷读完,方意识到阿灿还在身侧,不曾退下。

“孤与父皇,父女小聚,家常最好。”自夜扣宫门,历经法事后,江见月愈发平和,“姑姑且去督促督促汤令官,父皇今个不是要在府中用膳吗?”

“殿下安心,按齐太医的嘱咐,同陛下汤药相冲的豆类菜肴都不会上桌,特别是鱼生,虽名贵但陛下用不得。左右您的旧疾也是忌鱼生的,府中一贯没有。”

两人说话间,銮驾已经入府。

江见月依礼接驾,引君入内,待奉茶侍汤后,礼官退下,江怀懋只留了几个贴身侍奉的人,道是如此自在最好。

父女二人几乎没有独处过,这厢静下,正堂之中难免生出两分尴尬。

“住得惯吗?”江怀懋起身至门边,眺望四下。

这座府邸四五月里他还是人臣时住过十余日,不想这第二次到来竟已为君。

天地翻覆,日月更改,夫妻生死永隔,父子君臣相称。

“这里很好。”

“领父皇走走。”

江见月是在翠琅轩正堂接的驾,所谓“走走”,便只能往西走去。然江怀懋只在这轩中院落转了转,看着并没有太多闲逛的兴致。

“闻你整日读书,最近又读了什么?让父皇看看。”江怀懋主动寻着话头。

江见月引君上入书房,端来茶水,捧过书案竹简,“近些天,儿臣在重温兵法。”

“重温?” 江怀懋闻言,有些讶异,边摊开竹简边问,“这三十六计你都读过?”

江见月颔首应是。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江怀懋看着笔迹新干的一处,“这你能看懂?可知其义?”

江见月摇首,“儿臣虽温故数遍,但只觉读来上口,还不知深意。父皇可能为儿臣解惑?”

“你师父当年没教你?”

“抱素楼中,三年未尽,师父还来不及教授。”

江怀懋轻舒一口气,“小小女郎,能识字言诗便已很好。这等书劳人心力,往后少阅些!”

“儿臣谨记。”

这日,江怀懋后又问过府中侍者,公主饭几盏,寝几时,百日间病痛几回,素日与何人交友等各处生活起居。

俨然一位用心的慈父。

转眼日暮,膳食摆开。

江怀懋道,“难得我们父女同膳。”

江见月道,“除去与阿母三人共膳,这是第一次。”

江怀懋持盏的手微顿,“你爱吃什么,阿翁给你夹。”

“儿臣都喜欢。”江见月盛了一碗浓汤捧给父亲,“这是羊羔肉炖的,能驱寒,父皇尝尝。”

“好,好。”江怀懋虎目盛笑,待饮汤毕,豁然想起一事,同女儿连声致歉,只让宫人赶紧奉来。

“如今长安高门盛行此肴,你阿弟隔三差五都嚷着吃,只是制来繁琐不易多得。阿翁今日特命汤令官制好带来,予你尝鲜。”

八角朱木的锦盒中,冰雾缭绕。

待白茫寒气慢慢弥散,现出一碟摆盘精致,用料十足的菜。

乃鱼生。

江见月面容笑意未退,静静看着搁在面前的膳食。

“知你为母守丧,用斋已久。但这是阿翁心意,你阿母若知晓,定也盼着你食好物,寝好眠,不苛待己身。”江怀懋持箸夹至女儿碗碟中。

江见月以目谴退欲上前言语的阿灿,垂首浅尝,抬眸道,“很新鲜,就是有些腥。儿臣不太用得惯。”

“这就对了,与阿翁一样,阿翁也咽不下这东西。”江怀懋抚掌大笑,“既如此,我们不吃它,也省得那麻烦。”

进膳始终,两人息声。

这一静,江怀懋便又觉开口不易。直到膳毕饮茶结束,他尚坐榻上。

江见月道,“天色不早,恐要落雪,父皇可要起驾?”

江怀懋点了点头,召她至近身处,“今日阿翁来,见你独自一人在这府邸,坐卧皆宜,便也放心了。”

江见月笑应,“儿臣能照顾好自己。”

江怀懋再度许赞,“诚如你阿母所言,你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

顿了片刻,江怀懋起身,负手立在窗前,眺望暮色昏沉的天际。

“有一事,阿翁要与你说。”他终于开口,“雍王出生于腊月初七,原是上弦月无月光之际,却遇月华大盛,本以为好事,偏其命星暗弱。太史令处算出乃你克冲于他,手足不得接见,是故想让你迁去封地。”

江怀懋转身回望静默无声的女儿,缓了缓笑道,“但念你守丧中,不可远离。阿翁也舍不得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故而让太史令寻了择中的法子。你禁于府中半年,不入宫阙,届时每月初七少巫入府作法,修正星轨。待你幼弟经历春夏固基后,自不克冲。”

江见月看着自己父亲,半晌开口,“儿臣已经被禁足三月,如今又要被禁足半年,对吗?”

话出口,父女两厢对望。

前头被禁足三月,是为了他的大儿子安王殿下。即便遇刺之后,陈唐两厢猜疑,江见月洗清嫌疑。但是却不曾被解禁。她便已想明白,是她的父皇故意的。因为就势解禁,便是承认了她无错,是被陷害的,如此则变相认证要害安王的是陈氏。他要朝局平衡,不许任何一方做大,便只能将错就错,委屈她。

而如今,也是一样的,若自己被算计离开京畿,便是帝王之心明显的偏移到了陈氏雍王处,世家会乘胜追击,雍凉旧部会奋起反抗,甚至对君寒心。

所以,也谈不上舍不舍得,是否为她筹谋考虑,不过是这个方案刚刚好罢了。

而他今日入府,共膳,大抵是因为前头给与的委屈,加上近日先皇后的传言,让他心生了两分愧意。

“皎皎,你为长女长姐,又从来懂事,要理解父皇。”江怀懋的确感愧,走近女儿,拍了拍她臂膀,“阿翁知道委屈你了。”

前有不悌手足的污名,眼下又添妨弟命格的劣运。

这个男人为了自己两个儿子,便将这些都加诸在女儿身上。

“不委屈。”江见月摇首,眼角甚至带了点笑,“如此算,女儿除夕夜便不能入宫同父皇守岁。然父皇用心良苦,择今日小年与儿共度,儿铭感五内。”

公主俯身跪首,“来日数月不得见,儿臣唯盼父皇,龙体康健,事事如意。”

江怀懋闻她话语柔婉,体态恭谦,遂搀她起身,感慰离去。

夜已静,外头又开始落雪,书房内烛火静燃 。

江见月还在看那策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