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就是唱了唱歌,然后就抱着介甫睡着了。”
苏辙那边轻描淡写,苏轼这边却听得脑子“嗡”得炸开,耳根和舌头像被火炭烫了一样:“抱抱抱抱抱……”
“放心,介甫没生气,不然也不会愿意照顾你了。”
这个根本不是重点好不好?!
“……子由啊,咱们要不先聊到这儿,一会儿我过去找你。”苏轼再瞥王安石一眼,仓促地结束了话题,把耳机还给了他。
“一会儿我要去天一阁,你之后若要过去,记得把门关好。”王安石没抬头,准确地伸手接了耳机,极自然地交代了一句。
苏轼大惊,脸上还得艰难地维持住,压稳了声音问:“王相公……听见了?”
“你说话我还是能听见的。子由,我们先把这边解决了。”
苏轼松了一口气,没骨头似的窝到后面的椅子上。
两位游戏大佬联手,毫无疑问地将对手血虐,游戏在一个小时内结束,王安石关了电脑往天一阁去,苏轼鬼头鬼脑地望着,确定他真的离开后出门右拐,敲开了凌寒阁的门。
苏辙看着是他,当即弯了弯眼睛将他迎进来:“你来得倒碰巧,爹和鲁直正好都在。”
“老泉先生。”苏轼对着苏洵自然不能皮个没度,进了门便拢着袖子恭敬地作揖。
苏洵却老大不乐意了:“又这个样子,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不用这么见外,称我明允便可。”
每每苏洵这样说,苏轼就真真是哑巴吃黄连,干干地笑了两声想要把这个话题掀过去。
“毕竟阿爹几乎要把他当儿养了,宣眺这样称呼也是不惯,”苏辙在这个当口接上话来,嗓音温温软软的,对着苏洵说完又转过头来对着他道,“我看宣眺现在这般称呼也不是很惯,不如以后便随兰台,称苏老爹吧。”
“宣眺要真这样称我,那我可真是又多了个儿子。”苏洵摇着头,脸上却是带笑的。
“明允你的儿子还少吗?”过来串门儿的黄庭坚放下手里的香料,顶着一张幼龄脸带着笑揶揄,“就连子桓子建都快成你儿子了,多一个也没甚关系。”
苏轼便与他们一起笑起来,半开玩笑半是认真:“既然如此,那……苏老爹。”
苏洵也不客气地应了,又想起什么来,前倾了身把手拍上他的肩问:“对了,我刚才说要带阿辙去爬后山活动一下筋骨,宣眺要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了。只是……子由今日竟愿意出门吗?”
看见苏轼投来目光,苏辙抬头,对他扬起笑容,拿了苏洵的登山杖递过去:“当然了,在墨痕斋走走还是可以的。”
“那鲁直也一起吗?”
“并不。”黄庭坚拨弄着香炉,似乎熏出了通身的矜贵气儿,“我来这里就是为躲个清静,务观太闹了。”
能让鲁直出来避难,务观今天到底是有多闹……
“时间阳光都正好,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但苏轼并没有想到墨痕斋的后山竟然有这么大,而且也不低。
嚯,家大业大啊。
苏轼站在山脚下,开始敬佩能操持着这么大个墨痕斋的那位“兰台”。
三个时辰后开始他由衷地敬佩老当益壮的苏洵。
和看起来不怎么动却体力超好的苏辙。
好久没这么疯过的苏轼是拖着两条虚软的腿飘进独幽居的,一进门就脸朝下直直扑在床上。
唔,有些困,都困到眼花了,竟然看见房间里多出一抹红……
等一下!苏轼猛然反应过来,“欻”地把脑袋掰起来,睁大了眼睛去瞅窗边那红色:“你是?”
红色转过身来看着他,手里捧着一本书,眉心微微皱起。
“王……王相公?!”苏轼猛地往起一挣,听见自己脖子上“嘎吧”一声。
“怎么了?”王安石合了书,询问性地看着他。
“啊……没事。你怎么换衣服了?”
“斋内账务大都处理好了,只剩些许细微末节,便换了舒适些的衣裳。”
苏轼揉了揉脖颈,撑着床爬起来认真端详着他,然后扬起了个灿烂的笑:“你穿这身好看。”
王安石刚把书打开就听见他这句话,睫毛一扑闪,墨蓝色的眸子里多了疑惑。
“当然那身也好看。”苏轼也眨了眨眼,“不过我觉得这身更好看一些,很衬你。”
不知道他抽什么疯的王安石更疑惑了,头稍微往右一歪,露出以往绝不会有的表情:“舒先生?”
“我没事,就是觉得真的好看。”他弯起眼睛,说得认真。
像一株开在雪地的红梅。他也自有那一身的傲骨,明亮得灼眼。
王安石看不明白,便干脆不去想,低下头去看手里的书,顺口道:“你和子由他们出去误了时间,少陵先生把晚午饭给你们留在了厨房。”
“嗯。”
苏轼胳膊肘抵着塌,左脸搁进手心,露出一口小白牙,笑吟吟地应了。
他不说话,王安石也不是爱闲聊的魂,便一个坐着一个半躺着,与室内的安静融在一起。
但从生理以及心理的角度来说,长久的安静并不总会让人集中精神,因此当苏轼发觉自己神游天外、把自己飘到九霄云外的魂儿扯回来时,才发现王安石阖着眼靠着窗,手里捏着的书没有翻页。
这是……睡着了么?
苏轼翻了个身从床上下来,轻手轻脚地靠近了些,又小心翼翼偏了头去看他。
王安石依然睡得很安稳,眉心也舒展开来,比醒着时多出一股子温和,让苏轼想到了明朗天空下的杏花。
这样子多好看啊。他蹲下去,蜷了胳膊把下巴搁进了臂弯,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一圈,停在了他的眉眼间。
想碰一下……
“介卿,宣眺?”
曾巩的声音像一道从天而降的惊雷,苏轼被狠狠地一震,看见自己已经伸出了手,愣了一瞬,飞速地把手缩了回去。
听到他的声音,王安石也幽幽转醒,睁眼时曾巩已经站在了窗户外,右手搭在窗沿上,带着笑看着他:“介卿昨夜一夜未眠,今日暂且休息一下,却又被我搅了。”
“无事,你知道我一向不惯在白日里睡着。”王安石放下书,半转了身面向曾巩,身上带着的仍然是睡着时的温和,“恰好无事,你过来了,正好可以进来坐坐。”
“退之和季真又不知到哪儿睡觉去了,我得和廷秀去找他们,今天怕是不得空,明天再来找你吧。”曾巩摇头,微笑里带着点儿惋惜,“我过这边来找找,顺便把午饭给宣眺带过来。”
“抱歉,我忘了,麻烦子固你跑一趟了。”苏轼看见他把饭盒递进来,连忙伸手接了,深感歉疚地对他笑了笑。
“正好顺路罢了。而且也是子由提了一下,不然我也不知道宣眺没过去吃饭。”把该捎的东西捎到了,曾巩退后几步准备离开,“我先去找魂了,宣眺记得趁热吃,不然我可没办法跟子由说。”
“我跟你一起去吧。”王安石等着他说完,披上青灰色的外袍起身,“退之睡觉的地方我能找到几个,跟你们一起也许会快些。”
“那宣眺呢?”
“他又不是孩子,需要我在跟前照顾。”
“子固放心,我会好好把饭吃完的,不会像王相公一样废寝忘食的。”苏轼端着还带着温度的饭盒,笑吟吟地插进一句,将有些怪异的气氛搅散。
曾巩转了眸子看了他一眼,随后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目光也转回到王安石身上:“那介卿便随我一起吧。”
苏轼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筷子。
他总感觉曾巩那一眼凌厉之极,好像把自己剥了个赤条条,将连他不知道的都摊在了曾巩眼前,任他打量揣度。
不过子固这么温柔,不会有那种眼神吧。苏轼甩甩头,低下头揭开饭盒。他应该是自己心虚产生幻觉了。
半个多月过去,兰台仍然没有回来,苏轼也就继续在鸡飞狗跳的墨痕斋住下来,并且把墨痕斋变得更加鸡飞狗跳。
高适耿直吐槽:“宣眺闹的程度跟子瞻不相上下,我都没法儿想象他安静下来是什么样子。”
然后他的flag在两天过后倒得如泰山崩塌。
“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两个魂都落水了?”在解梦居整理积压货物的杜甫收到消息赶来时,正看见冷若冰霜的曹丕扯了自己的外袍把瑟瑟发抖的曹植裹成只蚕蛹。而王安石已经昏过去,被眉头紧锁的“舒望”单手托着背半躺在地上。
“子建说介甫本来是上夜航船检查损坏和货物的,但是忽然就从船舷上翻了下去,子建急着去拉他,结果也被带到了水里。”韩愈收回放在王安石前额的手,抬了头跟他解释,“我看了一下,是魂力忽然波动,没什么大碍,不用一天应该就能醒。”
魂力波动?
“难道是子瞻那边出了什么事?”杜甫略一思索,压低了声音对他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大约没必要担忧。”韩愈捻了捻衣角,把其他不相干的想法都抛掉,对着苏轼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你别太担心,墨魂一般不会死亡的。对不住,让你作为客人还受到这种惊吓。”
“没事。”他轻轻摇头,“但这次的意外不会对王相公有什么影响吧。”
韩愈递给杜甫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拿了自己斋主的身份向他保证:“放心,不会的。”
安慰完他,杜甫站起来,再对着其他墨魂笑笑:“大家放心,已经没事了,我们先送介甫和子建回去吧。”
“嗯。”
被裹成蚕蛹的曹植好容易才挣出一只手,抬眼看了看总是对自己冷着脸的曹丕,轻轻地捏住他的袖口扯了扯:“阿兄……”
“我没告诉父亲。”曹丕抬手拢袖,袖口的那点布料也被抽出去,“我帮你挡着些,回去换身衣裳,别让父亲担心。”
“……嗯。”
这厢苏轼带着王安石回了独幽居、给他盖好了棉被后,就坐在了床边一言不发,安静得让陪同的高适都起鸡皮疙瘩。
“宣眺,你,你没事儿吧?”怎么介甫相公落个水他跟丢了魂儿似的?
嚓—嚓—嚓—
尴尬地沉默了半分钟后,苏轼终于回了魂儿一般扭头看向他:“达夫。”
高适被他这一看,直接把刚刚起的鸡皮疙瘩全吓掉了:“怎么了你说?”
“苏子瞻,他很好吗?”
直觉告诉高适这个问题回答不好他可能会血溅当场,只能斟酌着小心翼翼道:“这个,嗯……其实吧,他跟你差不多,你们两个都很好。”
苏轼听完,也没吭声,只是把头又扭了回去。
“你怎么忽然问我这个?”
他摇摇头,向着王安石伸手,却在半程顿住,然后拐了个弯落在了被角:“没事。我有点担心他。”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高适很头秃。
幸好不到半天时间王安石就醒了,苏轼便又是一脸阳光般的笑,王相公王相公的闹腾的欢,高适也就没继续去想,说了两句就回去了。
“王相公,你才刚醒,真的不再睡一会儿了吗?”苏轼手忙脚乱的想拦他,却怎么也拦不住。
“真的不必了。”王安石看着抻着双手挡在床边的苏轼,语气里染着无奈。
“现在都晚上了,你完全可以不用起来的,直接睡觉就行啊,有什么明天再说。”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明天哪有那么多事啊,我看还是依宣眺的话,再休息一阵子吧。”曾巩再次及时雨一般的出现,眼里仍是能安抚人心的笑意。
“子固?”
“方才达夫回去告诉我们你已经醒了,我就过来了。正好廷秀也找宣眺有话说。”
杨万里从他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来,对着他们笑没了眼,小猫似的招了招手:“我是来看王相公,顺便来找宣眺的。来,宣眺我们出去说呗,让王相公能好好休息。”
“现在?”
“我会帮你看着介卿的,”曾巩走过来,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语气更加温和,“你且放心。”
苏轼抬头看着他,只能看见他眼中裹着的一层笑,温温柔柔的没有半分破绽。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自唇角抿出个笑,站起身拉着杨万里走出去:“廷秀我们走吧。”
王安石看着他俩在夜色中一拐便不见,把目光投向了在床边坐下的好友:“子固,你这是……”
“小年轻们的悄悄话,当然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说了。”
“你知道廷秀要说什么。”
听着他肯定的语气,曾巩只是回了个微笑:“大概知道吧。”
被“大概知道”了的杨万里正带着苏轼爬上了水风轩的屋顶。
“我们为什么要爬你们屋顶?”苏轼坐在还留着阳光温度的琉璃瓦上,托着腮万分不解。
“因为我一会儿要问的问题不好让其他魂听见啊。呐,东坡先生特制酸梅汁。”杨万里撤了梯子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只纸杯。
“什么问题不好让别人听见?”苏轼揭开盖子喝了一口,仍然满脸不解。
“你是不是喜欢王相公?”
苏轼吞咽的动作硬生生被他的开门见山卡在半道,不上不下地顶着他的喉咙,酸梅汁的味道炸了满胃。
“……你说这话,可是要负责任的。”他艰难地把酸梅汁咽下,偏过头去否认。
“宣眺,我不瞎,你知道你看王相公的眼神像谁吗?”杨万里放了纸杯,脸上没有笑,眸子却在星光下亮晶晶的。
“谁?”
“义山和少陵先生。”杨万里撑着下巴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也挺像东坡先生的,不过没东坡先生那么明显。”
苏轼捏着左手的杯盖,干干的一笑:“是你看错了吧,我看其他人时不也是这种的吗?”
“根本不一样,就比如你看颍滨先生的眼神就更像东坡先生看他的,宠溺和温柔更多一点。虽然颍滨先生对东坡先生来说是顶重要的人,但这两种感情是不一样的啊。东坡先生看着王相公时,”他思考两秒,选了一个最合适的词,“仿佛眼睛都是会发光的。”
苏轼沉默,左手的杯盖已经被挼成一团。
杨万里看了一眼,眼睫垂下去,换了极认真的表情伸手在他后背拍了拍:“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戳穿你。只是我仔细想过了,这件事越早说开越好,毕竟王相公那边……没有察觉,也不可以。”
“我知道。”苏轼捧着杯低着头,顺着眼睛乖巧得不像他。
“还有子固……”
“侬知道森莫呀?”
!!!
杨万里差点儿被从屋顶上吓翻下去,好容易坐稳了,拍拍自己的胸脯安抚住乱跳的小心肝,扭头看着笑眯眯地趴在屋檐边的魂,嘴一撇吐槽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贺监。贺监今天怎么愿意起来了?还爬上来吓我。”
“侬们在屋几上很吵好伐,吾当然要来看看的呀。”贺知章睁开笑眯眯的眼,扶稳梯子把苏辙提上来,“顺便带吾家子由过来呐。”
“我刚刚去独幽居,子固告诉我你们出来聊天了。”苏辙双手撑着脚下的琉璃瓦稳住重心,抬头对他俩笑笑,“正巧碰见贺监,他就带我上来了。”
“颍滨先生也有事找宣眺?”杨万里有些惊讶于他今天的繁忙程度,回头看了看他,眨一眨眼笑道:“既然颍滨先生有事,我的话也说的差不多了,那我就先下去了,你们慢慢聊。贺监,我们去找太白喝酒吧。”
杨万里顺着梯子溜下去,顺带着把贺知章也捎走了。
苏辙就地坐下,看着低头不言的苏轼,微微一弯眼睛温声细语道:“天已经黑了,你若急着回去,可介意我直接一点儿吗?”
连杨万里的开门见山都受过了,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于是便点一点头,对他笑着说:“没关系,子由你说吧。”
“你其实算是我哥哥吧。”
苏轼“啪”一声捏爆了纸杯,溅了一身黏糊糊的酸梅汁。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不用这么惊讶的,毕竟是我哥哥,我了解也很正常。”苏辙从袖袋里找出一张手帕递给他擦衣服,脸上云淡风轻,“老实说,你第一次做饭的时候我就发觉了,然后又在喝醉后唱歌。我就确定了你的身份。”
他拿起杨万里留下的酸梅汁晃了晃,神色平静地继续道:“不过仔细回头想想,你一开始就暴露了——望、瞻,意思相近。但是我想不明白,你为何要瞒着我们?”
苏轼把身上的果汁简单擦了擦,扔开手帕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双手搭上膝盖笑着望过来:“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我终究要走,告诉你们反而不好收场。”
“不只是告诉我不好收场吧。”他扬起一个清浅的笑,眼睛里有光闪闪烁烁,“介甫那边更不好收场吧。”
苏轼再次被他温温软软说出来的话戳得当场愣住。
“你……也知道?”
“廷秀一定看出来了,还有子固、季真、退之大约也都知道,其他人我就不清楚了。”苏辙掰了掰手指,念出几个名字来。
“……”
苏辙看着他的表情逐渐变得精彩纷呈,前倾了身子,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没那么明显,很多墨魂都不一定发觉。我和廷秀他们看出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比较熟悉,你不用这么紧张。”
“那……”
“我们也不会告诉介甫的。”苏辙善解人意,带了笑的娃娃脸更加可可爱爱,“你的喜欢也并非有意为之,既不伤他人,遵从内心便是。”
苏轼觉得眼睛有些酸。他抬手握住他的手,满怀感激地看着他:“子由,谢谢你。”
“不用,我不是说了你也算我哥哥吗?”苏辙歪歪头,整个魂十分乖巧讨喜,“那现在可以坦诚地聊聊了吧?”
“想问什么你问就是。”
“哥哥从哪里来?”
“忘川。”
“忘川……”苏辙搜索了一下记忆,然后便笑起来,“这个地方我倒是在书上看到过,哥哥当初还把这本书从介甫那儿抢走好长时间。”
此时听他提起这个苏轼,他心情多多少少有些复杂,忍不住把想了很久的事问出来:“这里的苏轼,是不是和我不一样啊?”
“是不大一样。”苏辙回答得不假思索,眼里闪过落寞,“毕竟要较真去说,独一无二的苏轼早已长眠近千年。”
苏轼看着他低下眉眼,脸上浅浅的笑也散掉,攥着他的手指抿了抿唇,选择了安静倾听。
“无论哪个哥哥,都不过是世人心中的形象。苏轼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谁都说不准。”苏辙抬头去看远处稀疏的星子,叹出轻飘飘一口气,“我上网时也会看到一些文章,说这个太片面那个ooc。可什么叫片面,什么又叫ooc,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都觉得苏轼该是这样不该是那样,‘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人格亦自足千古’、甚至于‘渣男’的论调也愈演愈烈。苏东坡到底是怎样的人已经没人仔细去想,许多人关心的是‘苏轼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眼里那个’,除此之外,便都是无关紧要的。”
“我明白。”苏轼听得心口闷闷的疼,伸手抚着他的背,声音放得温柔又和缓,“他们也总是将你和苏轼的名字绑在一起,却不知你有多好。”
苏辙回头看他一眼,忍不住“噗”的笑出声:“认真地说那也不是我。不过还是谢谢你安慰我,谢谢你,哥哥。”
苏轼从水风轩回去时,已经是半夜三更。
独幽居还透着暖黄色的光,王安石被曾巩看着没下床,却也没睡,开着床头灯靠着枕头看书。
“王相公,子固,我回来了。”解开了心结的苏轼是蹦跶着回来的,王安石抬头看见他的笑脸,险些被晃瞎了眼。
曾巩则面不改色地顶着苏轼晃瞎眼的笑站起来,扬起一个万分温柔的笑:“回来了?天也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嗯,那我就不送了,我刚从那边回来。”苏轼笑吟吟地对他挥挥手,等他关了门后,踩着小碎步溜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微微仰着头去看王安石,灯光下的眸子亮晶晶的。
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还在外漂泊的苏子瞻。
对着这样的眼神他实在是板不起脸来,只能把声音放轻了问:“怎么了?”
“没事。”他摇摇头,笑得眉眼弯弯,“王相公怎么没睡下?”
“兰台方才回来了一下,过来同我说了几句,允诺不过一周就回斋处理事务。届时就可以送你回去了。”
难怪子由忽然在今天跟他摊牌。
“回去么?”苏轼眨了下眼睛,眉间的盈盈笑意掺进了身不由己的无奈,“好啊,只是到时王相公还是别来送我了,万一我哭起来,就真的在你跟前儿把脸丢尽了。”
“不过个仪式而已,你不想安石不送也可。”
“说定了呐。”
“即已许诺,舒先生放心便是。”
五天后兰台终于交了论文回来,看见在墨痕斋过得滋润的苏轼,险些惊掉下巴:“苏,苏……”
“你就是兰台吧。”苏轼眼疾嘴快地抢先一句,把她那个字音堵回去,“在下舒望,久仰兰台大名。”
“啊,不用这么客气。”兰台却不吃他这一套,很走过场的客套了一句就要继续说:“我记得你是忘……”
“对了我差点儿把这件事忘了,兰台借一步说话。”他赶紧上前一步,拽了小姑娘就走。
兰台看着明显心虚的苏轼,隐约明白了他不想让自己把话说完,便干脆闭了嘴,领着他去了兰台小筑。
左右看过,确认了没墨魂跟来,兰台才放心地关上门,转过身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他:“我记得你是忘川风华录里的苏轼吧。”
苏轼笑吟吟地一歪头子:“兰台果然认得我。”
“毕竟很喜欢你和佛印的那首如见青山,所以对你也印象深刻。”兰台抹掉了方才严肃的表情,也扬了笑脸,还扯了扯一直想摸的他帽子上的长翅。
“如见青山啊……”苏轼的笑淡了些,几乎是把这句话叹出来的,棕色的睫毛也垂下去,在眼窝处投下一弯浅浅的阴影,“那时觉得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现在却明白也会是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不过寥寥。”
“好好的聊着天,你说这话干嘛呀?搞得像失恋了一样。”兰台踮脚在他后脑勺上拍拍,端出一副老成的模样调侃他,“青山不变,变的是人罢了,别这么颓啊。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忘川那边应该很担心吧。”
“迷路被你们曹丞相带回来的。”苏轼飞速地调节好心情,再一抬眸便又带了笑,“回来的时候你正好不在,我这不就蹭了王相公十几日的住所吗?现在既然你回来了,这便送我出去吧。”
“这就要走?”
“哦,你一提我正好想起来了。”苏轼在她期待的视线中伸出食指,眼睛一眯,“让子由来送送我吧,我好不容易见到他。”
“……”得,人家是一点儿不舍也没有。
“成吧成吧,我去找子由,你先过蓝桥春雪那边去。”兰台妥协,无奈地摊手,转身开门,直奔凌寒阁而去。
苏轼慢悠悠地往蓝桥春雪走,在踩上桥边的皑皑白雪时,兰台风风火火带着苏辙的奔过来。
“你们俩先慢慢聊着啊,我刚回去就被王总逮了,现在得赶紧回去放灯放船填报销单了,失陪了啊。”
小姑娘又风风火火地一溜烟奔回广厦。
苏辙微微喘着气,眸子在眉骨上的汗水下愈发的透亮:“哥哥,你想好了?真的就要这样走了?”
“嗯。”苏轼伸手,动作轻柔地替他把细小的汗珠擦掉,脸上也是极温柔的笑,“其实不用这么着急的,我既然说了要等你送我,便不会食言。”
苏辙看着他,犹豫半秒选择把想说的话嚼碎了咽下,换成一句家常:“阿爹还在后面,你也要见见吗?”
“算啦,阿爹来送,我反而不好解释了。”苏轼笑着摇摇头,手向下落到他肩上,“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好。”
苏轼将眼睫再抬起一些,目光越过他,在遥遥的广厦飘飘然一落,便又飞了回来。
“走了。”他放下手,潇洒地转身踏上满桥的冰雪。
苏辙在桥旁安静的立着,终于在看不见他的时候低低送出一句:
“哥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