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洛桑头回一个人光明正大地走出宫门。秋阳晃得睁不开眼,略带凉意的秋风,从领口、袖口钻入,沐浴着肌肤,他畅意地舒展着身躯,回首望望雄伟的布达拉,顿觉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他先来到那家小酒馆,老板娘稍一打量便认出了,表情夸张地打着招呼:“什么风吹来了贵人?快请坐,我这里新近上了几坛赵村葡萄酒,少爷尝尝。”
“酒家妈妈,我戒酒了,是想打问那个叫卓玛的姑娘。”
“噢——怪不得人们说酒色酒色,不过少爷能惦念着一个热巴女,也算有情有义,可是她和她的扎西大叔有一阵子没来过了。”
洛桑道一声谢离开,他不想费舌解释。私访前,桑结提醒他,除了走走转转,一定要交几个知心朋友,才能了解到实情,并举了东嘎寺那个喇嘛的例子,他很自然想到了卓玛。
顺着八廓北街走到东头,一溜低矮的棚屋,敲了几次门才找到。开门后,中年汉子打量半天才认出来人,赶忙弯腰请进。屋里光线很暗,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大叔啦,这一段时间跑生意不在拉萨,你们过的好吧?还常去酒馆吗?”
大叔叹口气,表情怪怪的,说:“少爷啦,你是好人,我能看出来。请问,卓玛,她是不是在你那里呀?”
这真如晴天霹雳,洛桑一惊,“大叔啦,你……自从分手后,我一直未见过卓玛,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真不在你那里?那她能去哪儿?”大叔慌了。
原来,卓玛每过些日子,拿上织好的卡垫,送到西街南头一家专卖店,剩余的则在酒馆饭店卖唱推销。五六天以前,她去送货,天黑了也不见回来,扎西去店里问,人家说她根本没来过。开始时大叔还思谋着,说不定是去走亲访友,可一直没个音信,也不可能走丢了,莫非遇到什么意外?
洛桑问准了店铺位置,临走摸出一个尼币,安慰大叔别着急,一定能找到。
随着经济发展,消费能力增强,川湘一带乃至京城,不少富人互以拥有一块做工精致的藏制卡垫为自豪,而且还出口到印度、尼泊尔、俄罗斯,甚至欧洲。这极大刺激了以江孜为中心的卡垫手工业,一个好织手,各作坊争着要,身价倍增。
洛桑来到西街南头,路东是大昭寺广场,路西一字排开六七家卡垫商铺,兼营收购、出售、贸易等项,路边还有不少出售的地摊,触目皆是,眼花缭乱。洛桑边转边问,发现地摊上的货较粗糙,店内的档次相对较高,询问得知,各店都与定点作坊签有合同,以保证质量、数量,店员指着挂在墙上的几幅单人卡垫得意地介绍,这是皇宫大内订做的样品。
“还可以订做?”
“当然啦,完全按照客户指定的图案、颜色、尺寸来做,价格嘛,至少要翻一倍。”
他到处打听卓玛,半天也没问出个眉目,只好无果而归。
绕八廓街转了一圈,洛桑深切感受到手工业、商业的兴旺。沿街已形成数个集贸中心,除了毛毯卡垫,还有皮毛奶酪市场,金属制品市场,佛教物品市场,茶糖烟酒市场,大牲口市场,粮食药材市场等等,他还看到山南家乡出产的木碗、藏刀、红木佛珠。回到宫中,洛桑向桑结谈起所见所闻。后来,毛毯卡垫作坊也成立了行业吉朵。
传说佛祖因思念母亲,便上天去与母亲团圆,后在世间众生请求下,于藏历九月二十二日返回世间,于是这一天被称为佛降节,是一个隆重节日。节前数日,居民要对房屋清扫刷白,还要连日歌舞以示庆祝。大昭寺和小昭寺更要供千盏佛灯以示迎接。
这一年佛降节前,拉萨街面上就传出一个消息,说拉昌汗从安多请来一位蒙古勇士,节后要在大昭寺广场摆三天擂台,欲与藏中勇士一比高下。这在当时拉萨算个新鲜事,人们纷纷争睹为快。
这天中午,济隆将上午所见向佛爷和大人汇报。
“比试摔跤、射箭、赛马三项。那蒙古人体格强健灵敏,功夫确实了得。上午有两人上去比试,一个是大毛手下的卫兵,另一个像是个康巴汉子,三项都败下阵来。多尔济坐在台子上,甚是骄狂。”
洛桑问:“赛马怎么赛?”
济隆说:“从广场跑到格桑林卡再返回,往返总共十多里。”
桑结凝眉道:“这绝非单纯的比武,多尔济是想借此压下对他不利的舆论,同时在暗示,西藏的事情,谁的武力强大谁就说了算。”
洛桑气愤地说:“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和威胁吗?”
“他一个光杆王爷,却有人巴结,就因为他在人前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安多那边如何如何,有人就被他唬住了。”桑结道。
洛桑若有所思地说:“下午,我陪二位大人去见识见识。”
下午有三人上前比试,无一项能赢。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那蒙古勇士箭法娴熟,准头极佳,那张硬弓,一般人能拉开一半就算不错。洛桑看得非常仔细,同时好像还在用手指掐算着什么。此外,最令人难忘的是司仪官道布登尖利的嗓声,人群中一阵阵哄笑,洛桑也忍俊不住。
回来一入宫门,洛桑便说:“明日做准备,后天我去试试。”
“你!?”桑结和济隆异口同声惊问。
把马交给侍从,三人坐在一株松树下。
济隆笑问:“佛爷如何有此想法?”
“我要让人知道,藏族勇士不比任何人差。”
“那个人不好对付,不必与他争一时之高低。”济隆担心地说。
“佛爷有几成胜算?”桑结冷冷问道。
洛桑思忖片刻,道:“目前是五五,经过明日准备,可有八九成。”
济隆满脸疑惑。
“说说你的‘五五’。”
“三项中,射箭不敌他,但赛马一项,我自信白龙马能胜他一筹。”
洛桑说的白龙马也叫汗血马,乃马中上品,通体纯白,无一杂毛,且存世极少,系康熙剿灭噶尔丹时在天山所获,后赐予达赖喇嘛,专供洛桑骑乘。
济隆试探道:“佛爷擅长摔跤?那可是要有气力的。”
桑结的口气还是不冷不热:“说说你的取胜之道。我知道山南人善摔,但对付这个蒙古人,恐怕力有不逮。”
“取胜之道就在大人手中。”
“此话怎讲?”
“记得大人给我讲过当年前世佛爷和益西总管在京城逛庙会的故事,其中讲到他们观看的一场摔跤。”
桑结点点头,“那是老总管讲的,很精彩。”
“大人记得不,那个瘦高个是如何摔倒对方大胖子的?”
桑结回忆一下恍然道:“佛爷莫非是想仿照此法?”
“正是。我仔细观察了,此人身强力壮,跤法精熟,若缠斗必败无疑。相持时,他双腿前后叉开,在发力的瞬间,后腿前靠,取胜就在这一刹那。”
桑结面露笑容,济隆左右望望,不知就里。
次日一早,济隆领洛桑来到一处闲屋,留下根柱守门,不准任何人靠近。进去一看,除了大人还有佳莫和小丽,洛桑自然高兴,却有些不解。
桑结解释:“我想起她二人那年调包救你时,俘获对方将领所用之法与昨日论及之法颇为相似,特请来帮助。”
佳莫和小丽边讲边演示,洛桑和小丽还对换角色试了几把,以体会要领。佳莫叮嘱道:“此招在武功中叫绝杀,比试中只有一次机会,成功则赢,否则即输,关键在心态。”
桑结问比赛顺序,济隆答都是先比摔跤,再比射箭,桑结说:“那就明日设法先比射箭,麻痹对方。”
上午练完摔跤,下午又牵出白龙马,佳莫试骑几个来回,连称确是好马,速度占优,但转弯稍慢。让小丽骑自己的马作了几个快速转弯,白龙马果具灵性,善于模仿。接下来,洛桑反复演练,细加揣摩。
傍晚时分,安多线人报来一个消息,多尔济请来的勇士叫巴特尔,系七王爷贴身保镖,武艺高强,因与王爷小妾私通,扎什命拉出帐外待斩,呼穆乐进劝:“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拉昌汗身边乏人,何不拨去效力。”扎什本不欲此事张扬,正好做个人情,就把巴特尔打发到拉萨来了。
桑结听罢,叮嘱洛桑比赛时务必注意安全,又与佳莫低声说了几句,而后众人商定了化妆细节。第二天就是打擂的最后一天,拉萨几乎倾城而出。距擂台不远处,搭起一排木架台子,上坐第巴大人、宫中总管和随从人等。洛桑和根柱均为藏北牧民装束,头戴软帽,身穿灰色紧身衣,根柱牵着马拿着弓箭,站在木架附近的人群中。
其其格出事那晚,多尔济得到宫中密信儿,获知朝使郭奔大喇嘛通过观察,肯定了六世达赖的身份,再加上坊间议论用印之事,甚为懊恼,正巧呼穆乐领巴特尔前来,于是想出了摆擂台这个主意。巴特尔连战皆赢,多尔济觉得在藏人面前抖够了威风,今天又想出一个怪主意。开始之前,照例由道布登上台讲几句,最后宣布:“汗王决定,谁若是赢了,这个人可由他任意处置。”这对观众更具刺激性,可巴特尔看来事先并不知晓,面露意外之色。
观众对蒙古汗王的傲慢心甚不平,有几个年轻人跃跃欲试,但大约是虑及实力不济,都没有上场。巴特尔在台上来回走动,不时作出挑战性的动作,人群中发出吼声。
桑结作出暗示,洛桑提着弓箭进场。道布登一看,应赛者提弓箭上台,也就顺势宣布先比试射箭。箭靶立在台上,二人站在百步开外。众人不住呼喊,为这个藏北小伙子鼓劲,可赛完,人们只能纷纷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