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忽明忽暗,因着这楼上夹层并不透风,所以气味有些难闻。揭硕人身上似乎永远有一股气味,旁人闻不出来,但柳承锋不由微微皱了眉头,纵然这些揭硕人早就已经改换身份,有的甚至在中原居住多年,但是一靠近他们,他还是能闻到那股气味。或许是揭硕擅长用毒吧,又或许是血的腥气,还有掩饰不住的杀气。
这处落脚的地方是早几年就预备好的,左邻右舍都隔得远,听不见什么动静,甚是隐密。按照柳承锋的意思,既然得手,那就该立时出城去,但乌延乃是揭硕王乌洛的亲弟弟,压根就不肯听他的,上一次柳承锋带着神箭队潜入中原,眼看就要襄助齐王杀掉李嶷,谁知崔倚竟然率兵赶到,那时李峻早已死在李崃的手里,李崃却运气不好,死于乱军。崔倚一到,便将揭硕王最视以为傲的神箭队整个葬送在山谷里。
时运如此,如之奈何?
葬送了神箭队,揭硕王乌洛震怒不说,朝廷竟然还遣使节去质问乌洛,扬言宣战,幸好当初在长州的时候,柳承锋无意间得知了一个极大的秘密,这才拨弄风云,令崔家定胜军被裁撤,不然只怕定胜军又要趁着这个机会,大举攻打揭硕。到了彼时,乌洛一定会杀了他。
他其实也不怎么怕丢掉性命,但黄泉之下,只怕见不到阿萤。
为了阿萤,他得活着。
他当初在黑水滩遇袭落水,醒来的时候,只有阿恕在他身边,他伤得太重,迷迷糊糊,也不知阿恕背着他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再次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被揭硕的游骑给掳到了草原。
刚到揭硕的时候,揭硕人恨中原人入骨,对他百般折辱,他一声也不吭。揭硕人将他视作废物,连奴隶都不如,阿恕被抓去做苦力,他却被抛弃在荒漠里,差点死去,靠着喝牛尿他从荒漠爬回了揭硕人的帐篷,他抓住一个揭硕人的袍角,用尽最后的力气用揭硕话说:“我是崔倚的儿子。”他会说揭硕话,此生他都记得那个揭硕人惊讶又错愕,最后是狂喜的笑容,崔倚的儿子!乌洛非常重视,在他养病的时候,亲自来看他,对他说道:“你既然是崔倚的儿子,你若是愿意为我所用,你就能活下去。”
他不假思索就点头道:“王上,我想活下去。”
他想活下去,他还想见到阿萤。
揭硕的巫医用神奇的法子治好了他的病,也拔去了他身上的余毒,之前他一直有着的痼疾,就是因为幼时中毒之故。
乌洛极为高兴,打发他和阿恕一起回去中原,回到崔家定胜军大营,临行前,他不由得问:“王上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吗?”
乌洛哈哈大笑,说道:“那你可小瞧我们揭硕了。”
他这才知晓,自己身上那余毒虽然被拔除,但是又中了新的毒,这种毒十分厉害,每过一月便要吃一颗解药,否则就会爆血而死。乌洛叫他好好听命行事,否则死的时候,一定痛苦万分。
他其实并不怕死,但只怕再也见不到阿萤。他原本想着见她一面,就从容赴死,但是一见了她,他忽然改主意了,他为什么要去死呢,难道他就不能与她一起好好地活着吗?
该死的人是李嶷,这世上,敢横亘在他与阿萤之间的人,都该死。
只是没想到,他在长州城中,竟然被阿萤窥破了,不过没关系,他还有法子卷土重来。只恨李崃实在是不争气,还有崔倚,带着定胜军来得太快了。
不过幸好,如今天下已经没有了定胜军,崔倚也只是一只被拔去了爪牙的老虎,垂垂老矣,毫无威胁。一想到此处,他心中便十分畅快。
他以为,如此深仇大恨,阿萤终于应该与李嶷生分了吧?却没想到,阿萤最终还是嫁给了李嶷,一想到此处,他就如同万箭穿心一般,心痛难忍。
幸好乌洛对裁撤定胜军一事极为满意,又对他手握的那个绝大秘密十分重视,这才又遣了乌延亲自前来,并且不惜动用揭硕经营多年在京中的一切布置。
也幸好,张?是个忠义重情的人。
想到张?,他心中不由得有一丝淡淡的惋惜,张?是被他骗了。他令谭郎将去见张?,那是从前张?的旧下属,谭郎将带着孛州四百多名原定胜军将士的血书。定胜军已经陆续裁撤完毕,还留在营州等待裁撤的不过数百人而已,朝中另调府兵前去营州,并严苛限令,让这数百定胜军即刻解甲至孛州修筑水渠。孛州官吏偏十分严酷,对待定胜军这数百将士,视如豚犬牛羊一般,不仅克扣饮食,还动辄棍棒拳脚,这数百人忍无可忍,公推了谭郎将从孛州逃到西长京来。张?见了这数百名旧将士的血书,果然十分动容,但他早已经解甲,对这般事并无任何办法,那谭郎将便哀求,只求见一见节度使或大小姐。张?知道崔倚大病初愈,便是没病,此刻于这等事只怕也毫无办法,只担心崔倚伤心忧急,于是告诉了崔琳,心想太子兼着天下兵马大元帅,又素来爱重太子妃,必有法子解救旧时同袍。
崔琳听闻这般事,也怕崔倚伤心,就瞒着崔倚,只说回东宫去,其实同张?一起去见了谭郎将,想问问孛州之中从前旧同袍的遭遇情形,等到发现事情不对,这是个圈套,其实另有埋伏时,张?奋起反抗,想让崔琳逃脱,就此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