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六手心不由沤出一层汗,勾着弓弦的食指微微发抖。站在他旁边的少年却很沉得住气,索性放下弓,从怀里掏出那最后一张薄饼。
“咔嚓!”一声脆响,饼似乎在唇齿间迸散,然后被响亮地咀嚼着。众人绷到极点的心弦都快要断裂了,所有人都往这边看,少年不慌不忙吃着饼,弓箭就放在他面前的雉堞上,他小心地用手接着饼屑,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仍旧吃得不紧不慢。马蹄声已经隆隆袭来,像是夏天遥远的雷声——牢兰城也是会下雨的,只是下得少,所以每次下雨都像过节一般,大家兴高采烈脱了衣服跳进雨里,狠狠洗个天水澡。
赵六听着少年咔嚓咔嚓吃饼子的声音,不由得焦虑。他不禁又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少年正将手心最后一撮碎饼屑倒进嘴里,无限眷恋地舔了舔嘴角,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起!”
少年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沉着的威严,仿佛惊雷般在每个人耳边炸响,每个人下意识遵从了每日的训练,屈膝半跪半蹲,扣紧弓弦,从垛口瞄准城外那越来越近的滚滚烟尘。
少年也挽饱了弓,他的姿势挺拔,全身都迸出一股劲力,弓弦被他拉成一轮满月。这张弓比他平时用的弓要轻,所以他拉得很小心,似乎是怕拉断了弦。
敌人越来越近,渐渐烟尘散去,连张扬在风里的旌旗也渐渐清晰,所有人不由得一愣,因为赤边玄旗上头绣着大大“镇西”二字。此刻斥候业已驰回,大声向城楼上呼喊:“是我镇西都护军!是裴大将军!”
斥候声音响亮,城楼上诸人听得清清楚楚,不得号令却不得撤回弓箭,所有人都掉转了目光去看少年,少年探出身子,看清楚烟尘里领头的纛旗,还有纛旗下那高头大马上的将领,身形高大并未戴盔,披散着头发,正是镇西都护使裴献,紧随着在他身边,马上背着长枪的银盔少年,则是裴献的儿子裴源。而他们身后,正是国朝威名赫赫的镇西骑兵。
少年这才微微松口气,低喝一声:“撤!”
所有箭支从弦上退回,刀枪收起,少年奔下城楼去,吊桥正轧轧放下,裴献一马当先,不等吊桥完全放平,就已经策马跃上桥头。少年奔跑着迎出城门洞,欢喜得大叫:“裴叔叔!阿源!”目光所及,却是裴献和裴源的右臂上皆系着素白麻带,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裴献一见他便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硬生生收住蹄步。裴献骑术精湛,借势已经滚下马背,跪倒在地:“裴献拜见皇孙殿下。”在他身后,裴源也不声不响下马,同样跪在尘埃中。
少年惊疑不定地看着裴献臂上系着素白麻带,又叫了一声:“裴叔叔……”
裴献伏在桥头,却已经是泪流满面:“三日前宛西接到河间府传书,陛下在六月初三万寿宴上被孙靖那个奸贼所害,陛下……陛下已经殡天了。”
少年似乎被重拳猛然击中,不由得退了半步。
裴献放声大哭:“贼人策反金吾军,闭宫屠城,太子殉国,鲁王、赵王、晋王、韩王……诸王及世子皆遇害,后宫嫔妃公主死殉无数……云氅将军韩畅护了太孙,杀出一条血路,最后终于脱出京城,但在城外被乱军冲散,如今太孙生死不明,还不知晓是否犹在人世。”
少年茫然地注视着裴献,方当壮年藩镇一方的都护使跪在那里,哭得嗬嗬作响。少年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在喃喃地问:“那我父王呢?”
“梁王殿下当日因病没有入宫,幸免于难,据说已经被叛军扣押为质。”裴献终于拭了一把眼泪,长跪道:“臣与镇西诸府已经决议,请立十七皇孙为太子监国,以诏令天下兵马勤王。”他仰起脸来:“太子殿下,请允臣等所请!”
少年站在毒辣的太阳底下,似乎仍有些茫然的看着不远处清波粼粼的牢兰河水,绕城而过的牢兰河成了天然的护城河,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闪烁着万点碎金,耀人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