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情景陈民国可一点儿也不陌生,才想起来时值金秋,正到了每年交公粮的时候,自己这两月身处学校,倒几乎把这件大事给忘了。
果然,再往里走,又间隙歇着不少放下担子的农民,他们十里八村而来,除了刚才碰到的几个租用拖拉机的农户,绝大多数还是采取肩挑的原始方式。越靠近粮站,人也越发稠密起来。
“老赵,你说今年这质检员还是不是去年的那个小周?”
“不是她还会有谁?莫不成人家还要一年给你换一个不成?”
“唉,倒也不是指着换,只是去年来来回回两次,硬是说我的谷子湿度不达标,不给收,直折腾到第三次,才勉强给收了,不瞒你说,交过那一趟之后,可把我给累怕了,所以才希望今年运气能好一点儿。”
“钱哥,谁还不是一样呢,前年交公粮,因为下午丈母娘家还有些事情等着去帮忙,所以我凌晨五点便挑了担子出发,等到了这里也就七点多,粮站还没开门呢,我以为能收个早工,不承想也是那小周,说谷子里面硬壳沙子太多了,叫我挑到一旁,又是摇木风车,又是走过躺筛,折腾了好几回,眼看着差不多了要让验收时,又到了中饭时间,只好干坐着又苦等了一个小时,你说气人不气人?”
陈民国从这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旁边走过,关于他们所谈论和抱怨的,其实他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时至今日,民国犹记得小时候和妈妈奶奶来交公粮验收谷子时,她们满脸忐忑的样子,只生怕质检员一句不合格,便又得从头再来。这几年民国上初中之后,身体逐渐长开,已经成为了家中的主要劳力,而交粮时挑担的任务,自然而然,也就落到了他的肩上。不过相对于这些外村来的百姓,好就好在,即便自家的谷子不达标,要重来一次,到底还是要省便许多的。
且说陈奶奶这会儿正在侧院忙些农活琐事,因为并不知道孙儿今日回家,是以在看到民国背着书包的身影出现在对过的青石板桥时,自然十分的喜出望外。那静静更不必说,撒开脚丫子跑出来便伸手要抱,一番亲昵之后,也不等哥哥先回屋里,拉着就往篱笆园来,小手指着团团簇簇的月季花儿,说道:“哥哥你看,一株也没有生病哩。”
小姑娘眼睛亮亮晶晶,显然是想要得到哥哥的认可。陈民国笑着摸着她的小脑袋表扬几句,转头看那花儿时,红白鲜艳,倒似比先前更加茂盛绚烂了。
吃晚饭的时候陈民国问起公粮交了没交,陈奶奶答道:“正要跟你说这事呢,前几天刚跟你松婆婆提了一嘴,打算给二十斤米酒,让松大爷帮个忙,没想到你赶巧回来了,这下倒好,不用麻烦人家了。”
陈民国点头说是,细聊之后才知道今秋自家的稻子也是央了松大爷和秦叔帮忙收割的,虽说奶奶都给了米酒酬谢,但酒毕竟不是钱,自有邻里帮衬的情义在,那是不消说的。
到了晚上,陈奶奶从柜中抱出洗晒好的干净被单,铺好床,那静静可能不见哥哥久了,却闹着要跟哥哥一起睡。陈民国没法,只好让她睡在里头,小丫头兴奋捣腾了好一阵,才总算沉沉睡去。
民国笑着为酣睡的妹妹盖了些被子,自己则躺在床上思绪流转,并没有什么睡意。既无心睡眠,便索性半眯着眼睛,想一些淡淡的心事。
从二中到大高加,虽然只隔了数十公里,但于陈民国而言,却俨然处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色彩缤纷,到处洋溢着欢笑热闹,而这个世界孤清冷寂,入夜之后,更只有青山明月作伴。
陈民国看着皎皎月色透过窗户,洒在桌上成为斑驳的光点,他想了一会儿自己刚刚拉开序幕的高中生活,但更多的时候,则在想那位姓卿的县城姑娘。
他承认自己很有些喜欢那张清新绝俗的容颜,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便喜欢,而这份喜欢在抱过她的那个下午之后,更是在心底肆无忌惮的膨胀。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流于肤浅的外表,对于“喜欢”这样的情愫的起因也必将归结于某个人的内在,但结果似乎就是,他陈民国的觉悟并没有深刻到能够免俗的境界,他还是简单的败在了好看的皮囊之下。
张国泉曾说她与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其实这一点陈民国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情之所起,又往往哪能由自己轻易控制。不作非分之想,只是放在心底默默的喜欢,陈民国觉得这应该也不算犯规。
而今天之后,戳动陈民国内心的又多了一个,自然就是那个喜欢把眼弯成月牙对着他笑的代春阳了。
他记得在班车上第一次看到春阳的时候,她温柔内敛,青涩稚嫩的脸蛋上带着浅浅的羞赧,是那种最常见的女孩子的状态,但今天他看到了她的另外一面,与众不同的一面。
她跟他说喀纳斯的秋,虽然民国对此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影响他察觉到了她有着自由动荡的灵魂。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所闻,民国几乎无法将之与春阳关联起来。她太精致了,无论是秀气的五官还是柔亮的头发,都太精致了,这不符合他陈民国内心设定的自由不羁的形象。
或许他的见识想象还是浅窄了些,自由本来就可以有很多种状态,她可以是武侠小说里蓬头散发浪迹天涯的侠客,也可以是那个满脸烂漫的女孩沉醉在寂寥萧索秋风里。
陈民国中意于卿朝容是事实,但要说他对这样的春阳完全无动于衷,显然也是自欺欺人。在困顿的羁旅车程里,当神思倦怠的女孩无意中把头靠到了他的肩上之时,他也会心猿意马。
陈民国静卧对月,胡思乱想,总算是积累到了一些困意,眼看时间也不早了,又想着明天还有交公粮的事情等着忙活呢,才终于收摄了心神,在家乡的黑夜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