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大旗,便是标志着靖北大军所征必克,战无不胜的象征与支柱,亦是承载着秦王萧长陵挞伐天下,马踏群雄之赫赫战绩的一面不倒军旗。
——“萧”字王旗!
王旗迎风招展。
旗下的男子,身姿俊秀,面容沉静,一身戎装,倚风策马,身后大氅紧贴双肩,凭风力卷动;远远望去,马上那位胜似少年将军的男子,他的风姿是那般飘逸,身形是那般高颀,五官是那般坚毅,双瞳又是那般凌厉,马蹄扬起的烟尘,腾于半空之中,风沙扑面而来,却依旧无法掩饰住他冰冷甲胄下的那副傲岸的身躯。
一代枭雄跃马如风!
此时此刻,上万匹黑色的骏马,在各自主人娴熟的控制之下,正在奋蹄狂奔,蹄生烟尘,如一缕两缕万缕轻烟,向东而行,向着沉沦的夕阳进发;余晖倾泻于北方苍茫的原野,靖北之王意气风发,策马扬鞭,而在他的身后,胡锟,桓欷,沐英,龙西风,韩如江……诸将相随。
嘣!
但闻霹雳一声弦响。
一支长长的羽箭,已如流星一般飞出,箭梢发出啸鸣,尖锐而又刺耳,仿佛欲将暮色撕裂。
这一声清越的弦响,来得出其不意,在场的御林们,皆是吓了一大跳,顺着箭去的方向……放眼望去,不由得一片惊呼,只见,此箭已经直挺挺地插在了御前百步开外的平地之上!
萧长陵缓缓摁下铁弓。
虽说现在是郊迎期间,在场的每一名御林军,都携带着兵器,但这毕竟是在御前,不打招呼就放这么一箭,干系还是不小的。换了别人是断然不敢这么做的,因此众人都是惊愕地抬头望去,待到看清楚了放这一箭的是秦王殿下,倒也不觉得诧异了,因为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这种事也就是此人干得出来,毕竟是先帝最疼爱的皇子,国朝不世出的统帅,狷狂不介,飞扬跋扈,反正圣上也不会责怪于他。
御前放箭,萧长陵不可能真的这般有恃无恐,然而这一次,他确实是故意利用了自己特殊的霸主地位。放这一箭,他有两层用意:第一,警告皇帝陛下,不要在我面前摆帝王的架子!第二,警告那些跟在皇帝身边的鹰犬,少跟我耍花招!孤已经注意到你们了!这次射的是地面,下次指不定是什么了!
飕飕飕!
数以千计的箭矢齐射,宛若青天翻涌的海浪,似有雷霆万钧之势,划破了沉寂的天空;下一刻,数不尽的箭羽……仿如星河倾泻,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扎在萧长陵方才那一箭所射的御前百步。
御林军的阵形,微微有些松动。
黑骑距离御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骑在马上的萧长陵,依旧疾若闪电,完全没有减速的迹象,直接冲到御驾面前数十丈之处,才猛地将马勒住,飒露紫的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响亮的长嘶,马蹄落地,扬起大片沙尘。
站立在飒露紫前的高雍,不由得浑身一抖,他左右两侧的御林军,刚刚握刀上前半步,就被萧长陵剑刃冷电的峻厉目光一扫,生生逼退了回去,因为这一瞬间他们已经看得清楚:萧长陵并非孤身一人,在他的身后……是整整一万人杀气腾腾的黑骑大军,是那一抹令人惊骇,掀起万丈狂澜的黑色铁潮。
那个传闻之中光芒万丈,英雄盖世,仿佛是从修罗血池杀伐走来,被诸国群雄冠以“人屠”之名,纵横往来未尝言败,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年轻枭雄,如今就策马屹立在众人面前,目光幽沉,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
黑盔铁甲的铁骑,分作九列,严阵肃立,萧长陵一身征尘未洗,战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端坐在那匹通身紫鬃的披甲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他一马当先,提缰前行,身后九列铁骑,依序而行,步伐划一,每一下皆响彻塞外长空。
很快,萧长陵轻轻挽起缰绳,目若寒星,右手微抬,一万黑骑立时驻足,直直列开长枪,行止果决之极,无愧于“天下第一强军”的称号。
森严结阵以待的那三千御林军,无一不是金盔明甲,刀剑鲜亮,而这一万黑甲铁骑,连甲胄上的风霜征尘,都尚未完全洗去,却将御林军的气势压倒无余,在他们面前,平日里威风八面八面的皇家御林军,顿时成了戏台上的木偶一般,徒具花巧,全无用处,俨然就是一群随时可被黑骑铁蹄碾碎踏破的可怜血肉。
他们是从万里之外喋血而归的将士,用敌人的鲜血洗亮自己的战袍。
那刀是杀敌的刀,剑是杀敌的剑,人是杀敌的人。
杀气,刀光,剑影,锋刃,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这样凌冽而沉敛的杀气。
良久,萧长陵凝然踞于马背,并未下马,整个人的面容沉默似水,看上去波澜不惊,只是微微扬起马鞭,极端冷峻地寒漠开口。
“臣,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上柱国、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北境行台大元帅、天柱上将、秦王萧长陵,恭请陛下圣安!”
他的声音沉厚,竟是如此威严遒劲,就连远在五十余丈开外的殿前司侍卫……都隐约听见了。尽管,自从大周立国以来,身为“当朝军功第一人”的萧长陵,早已拥有了带剑面君与御前骑马两项特权,然而,萧长陵这一次还是格外郑重地将自己王爵之前挂着的几个重要军职一一唱毕;萧长陵此举,正是在向天下人表明自己的身份:我,萧长陵,不止是大周的秦王,皇帝的弟弟,更是靖北军的统帅,是天下景仰的战神,更是主宰四十万雄兵与三州国土的王,区区几个跳梁小丑,还不配死在孤的剑下。
“恭请陛下圣安!”
“恭请陛下圣安!”
“恭请陛下圣安!”
刹那间,潮水般的一万黑甲铁骑,齐齐爆发出直刺云霄的三呼万岁之声,声震四野,草木皆惊,响彻苍茫世间。所有人都被湮没在黑骑将士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连煊赫的皇家仪仗,也不禁为之黯然失色。
隔着极远,许多人看不清萧长陵端踞战马的英姿,仅仅遥遥望去,竟已让人生出压迫窒息之感;却见那一袭崭新的玄焱战甲,内衬白衣胜雪,一簇雪色盔缨迎风飞扬,在西方天际沉沦夕阳的映射之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
昔年白衣将军,今日一世枭雄!
天下安宁,尽在此人剑锋之下。
……
谢婉心轻轻挑起纱帘,果然……一抹英武俊秀,挺拔硕立的身影,赫然映入了她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底。
她微抿薄唇,心中莫名的异样,似怅惘又似跃然,竟从未有过这般滋味,是久别重逢的欣喜,还是相隔天涯的哀伤?个中酸甜苦辣,恐怕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她只知道……眼前这个策马仗剑的男子,不正是那个她心心念念,魂牵梦绕十年之久,始终无法从她的心底抹去的男子吗?——她的二郎!
是他。
就是他。
惆怅间,谢婉心隔着车窗,倾身看去,见他一身戎装端坐马背,双目平静无波,看不出是喜是怒。几个月未见,他明显瘦削了许多,早已不复少年时的英气,此刻只有如满弓之箭的冰冷杀气,凝聚着前所未有的怒火与威慑。
这一刻,谢婉心默默闭上双眼,纤纤秀眉蹙起,仿佛走进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漩涡。——那,便是她的回忆:
想当年,他是意气激扬的少年将军,鲜衣怒马,横戈披甲,宛若上京城中一颗璀璨的北斗七星。
想当年,他是率性洒脱的白衣皇子,剑胆琴心,侠骨柔肠,一生只愿与所爱之人白头到老。
可如今……他是军威赫赫的靖北之王,割据三州,画地为王,世间众生的生死荣辱,皆在他的一念之差;昔日的柔情,曾经的潇洒,此刻则尽数掩藏在那张冰冷的面孔之下,潜匿于那副背负万千亡魂的人屠身后。
谢婉心睁开眼睛,缓缓合上车帘,她知道……自己一旦走出这辆銮舆,那,自己与他之间,便是真的无路可退;于谢婉心而言,终其一生,她只能是皇帝陛下的贵妃,而萧长陵……也只能是大周王朝的秦王,靖北军的统帅!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能跃过那条长长的鸿沟,或许,今生今世,她也只能将对二郎的爱深深埋在心底,不为家族荣光,不为帝王独宠,不为江山社稷,只愿他一生顺遂。
……
平原之上,萧长陵雄踞马上,并未看到婉儿始终注视自己的双眼;他的神色沉肃,目光深凉如水,黄昏骤起的微风,轻拂过萧长陵凸显坚毅的面部轮廓,一代枭雄凝望夕阳,漠然许久。
“臣萧长陵……恭请皇帝陛下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