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和江小晨讲过霍晓莹与我一同去过我父母墓前的事情，现在也不打算跟她讲。

“你发什么呆呢？”她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书一边用眼睛瞥着呆立在客厅中央的我。

“没什么……我现在去换衣服，然后咱们就去吧。”

与之前和霍晓莹去的时候不一样，今天的天空经过昨夜雨水的洗礼，明朗透彻，一片蔚蓝，这就是所谓的碧空如洗吧。空气中散发着泥土和青草的清香，沁人心脾，令人精神爽朗。

江小晨要去买一束花，我说墓地也有卖花的，江小晨问我，墓地卖的都是什么花？我笑着说，菊花呗，难道还能是玫瑰花吗？江小晨摇摇头，温婉地笑笑，说，你还是带我找个花店吧。

我们开着车转了几条街，终于找到了一家刚刚开门的花店。江小晨让我在街边等着，她独自进去买花就行了。少时，她从花店里出来，抱着一束点缀着满天星的康乃馨。江小晨打开车后门，把花束放了进去，然后又坐回到副驾驶，指着前方，说：“开路。”

到了墓地，停好车后，江小晨从后排拿出花束，我带着她穿过一排排墓碑，往父母的安魂之地走着。江小晨一边看着两侧的墓碑，一边咂舌说，真是黄泉路上无老少啊，有的人七老八十，有的孩子才几岁。

我说，你一个医务工作者还看不透生命的本质吗？

她笑笑，说，其实，见得越多，对生命就越敬畏，同时也就越怀疑。

我问，怀疑什么？

她说，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每个人的人生，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把弄命运一样，有的人可以安稳一生，有的人却从一出生就要经受磨砺，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把控着每个人。

我说，这时候就得用马列主义来武装自己的大脑了。

她问，什么意思？

我说，所有问题，都要辩证地去看待，这个世界的承受能力是有限制的，无法适应自然选择的人终将会被淘汰，每个人都会在这个世界上出局，只不过是一个早晚的问题，有的人很早就输掉人生的牌，立刻就被淘汰掉，而有的人则会坚持到最后一张牌才会离去，有的人打错了牌也会被淘汰，就像是我的爸爸妈妈，如果我爸爸那天没有酒驾，他们现在还在摸着人生的牌。

江小晨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靠近我，倏地拉住了我的手。我一愣，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她轻轻拽了拽我，我看向她，她满目星辰，在这个明媚的夏日里显得异常光彩照人，即使墓地这个环境中显得稍微有些阴森，依然让我感到很是温暖。这种温暖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温暖，仿佛一道柔和的光照耀在我的心上，让它就像花朵一样，缓缓打开，释放出最为美妙的粉瓣和柔香。

我的手和她紧握在一起，感觉到她也在紧紧地攥着我，似乎生怕会分开一样。我们的脚步缓了下来，拉着的手逐渐变成了十指相扣。这是一道与往常完全不一样的信号。我试探说着玩笑话：“小晨，咱们也要接着蒙我爸妈吗？”

她侧扬着头，骄傲中带有一丝娇羞，同时又有点拿腔捏调地说：“难道你也想要接着骗你的爸爸妈妈吗？”

我说：“其实骗骗他们也无所谓的，反正他们也不知道，就让他们在那边高兴高兴吧。”

江小晨停了下来，一把拉住我，使我不得不也停了下来，她咬着下唇，低下头，声音小得几乎难以入耳：“我觉得咱们不能再骗他们了，包括我的家人。”

“什么？”我没听清楚她的话。

“我是说，”她突然抬起头，吓了我一跳，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坚定地看着我，即使斗鸡眼认真起来显得有些呆滞和可笑，但是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我知道她是在非常庄重、严肃地说一件事情，“我们可以勇敢地跟所有人说，我们在一起了！”

我的心脏一阵“突突”，脑子忽感眩晕，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想掐一掐自己的脸，但是又觉得没这个必要，因为我们十指相扣的手上，正在冒出津津细汗，互相传输着各自的体温，这种感觉告诉我：是真的，江小晨同意与我交往了。

“你的意思是，你同意了？”我知道自己的理解是对的，但是依然对自己有些许的怀疑。

“你有顾虑？”她幽幽地看着我，问，“你一直是在追求我的，对吧？”

我点点头，说：“是的。”

“你有什么顾虑？”

“我没有顾虑，我是说我确实一直在追你。”

她用力攥了攥我的手，说：“那不就行了，我告诉你了，我已经同意了。”

我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这种畅然的感觉是我从不曾体会过的，与我第一次和许萱发生关系、和吴晓夕重燃十八岁的旧情时完全不同，这是完全凌驾于其他令我畅快的事情之上的，就像是在寒冷的冬季沐浴了一场十分舒爽的热水澡，就像那次江小晨给我注射了杜冷丁一样。

我没有蹦起来，甚至连一些应该有的欣喜都没有表现出来。我只是浅浅地笑了笑，看着她可爱的斗鸡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很反常，我最起码应该要跳一下表示对她的尊重，可是在这个严肃的地方，我还是没能跳起来。

我们来到了我父母的墓碑前。墓碑和供台已经被昨夜的雨水冲刷了一遍，上面只有零星的树枝和泥渍。我掏出湿纸巾，蹲下将表面擦拭干净。江小晨将那一束康乃馨放到上面，然后对着我的父母深深鞠了三个躬。这一刻，我有些理解她为什么要买康乃馨而不是菊花了。

我拉住江小晨的手，微笑着对父母说：“爸爸，妈妈，我们俩来看你们了，她叫江小晨，是我的女朋友……我今天特别高兴，真的，我能够同时和我最爱的几个人在一起，这是我这么久以来最令我开心的事情，是我求之不得的……爸爸，妈妈，我最近没有再和那些你们认为的坏小子们在一起玩闹了，自从我认识小晨以来，我的生活逐渐走上了正轨，我相信以后我们会把日子过好的，请你们相信我，我不会再糟践自己了，我得对得起所有爱我的人，我要永远把你们放在我的心里……”说到这儿，我哽咽住了，后面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江小晨说：“叔叔好，阿姨好，我叫江小晨，是江乐的女朋友，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们……江乐跟我说过，你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我了解他，我知道他没有骗我，您们一定是很好的父母……叔叔，阿姨，我选择和江乐在一起了，今天开始，我们正式在一起了，他失去了你们，我不会让他再失去更多东西了，我的爸爸妈妈也很好，我相信他们对江乐一定也像对我一样……叔叔阿姨，有一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今天当着您们的面，我想要跟您们聊聊我很早以前的一些想法……”

我止住了泪水，伸手在脸上擦了一把，不知道江小晨会说些什么。

天空中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一只鸽子从远处飞来，落在了墓碑后面的柏树上，收起翅膀，眨着圆圆的小眼睛看着我们。我抬起头看了看它，想起之前和霍晓莹一起来看望父母的时候，也是有一只鸽子飞来了，只不过那时是落在了墓碑上，而这一次是落在了树梢上。我几乎分辨不出来这只鸽子是不是那时的鸽子。

“那似乎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不过也好像没有很久，”她蹲了下来，平视着墓碑上我父母的名字，娓娓道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刚刚过了二十岁，我妈妈就总是催着我找男朋友，她总是说，趁着她还年轻，能帮我带带孩子什么的，搞得我很是烦恼……自从我在医院转正之后——哦，我忘了说了，我是一名护士，这几乎是我从小的理想，我小时候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就会去医院报到，所以很小的时候就羡慕那些白衣天使，希望长大了能成为她们之中的一员……哎呀，说跑题了（笑）……自从我正式成为一名护士以后，她开始发动身边的亲戚朋友，给我安排相亲，我没有办法，只能耐着性子去见了几个，但是不知道都是从哪儿找来的一些奇葩，总之都是一些五花八门的男人，让我很是讨厌这种感觉，于是，我开始谎称说我并不想交男朋友，并且多次拒绝亲戚朋友们的好意，说等我长大一些再考虑这个问题……其实呢，我怎么不想找男朋友啊，我身边的一些朋友都有了男朋友，她们在我面前炫耀的时候，我只能违心地嗤之以鼻，实际上，我十分羡慕她们……虽然我也渴望爱情，但是我同时也畏惧它，我看到了一些失恋朋友们的痛苦，让我产生退缩的念头，我不敢轻易去尝试……我希望爱情并不是通过相亲介绍的，我那时还是个小女生，渴望得到电视剧或者言情小说里那样的爱情，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很幼稚，知道那些爱情都是演绎的、都是字面上的，现实中基本不会有完美的爱情……慢慢的，我对爱情的渴望逐渐淡了，而且因为自己的眼睛和牙齿，有些轻微的自卑，即使有个别人会追求我，我也总是用工作的疲惫来敷衍他们，久而久之，没有人再会追求我了……后来，也许是我在渴望与惧怕之间徘徊的时候，我的表哥对我说，他有一个同学，目前也是一个人，我很讨厌家里人做媒，即使表哥是第一次要给我介绍男生，嫂子也在一边帮腔，我仍然没有给他们面子，依旧用年龄小、不想找男朋友的理由拒绝了他们，可是表哥还是把他这个同学的事情给我讲了，他说他同学的父母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家庭条件虽然不错，但是生活比较孤独，内心世界比较封闭，缺乏最基本的社交，表哥还说了很多他们上学时候的事情，还说了他的同学和初恋的一些事情，我本来不感兴趣，但是听他说他的同学很是可怜之后，不免有些怜悯之心，不过依旧没有答应表哥与他见面……我记住了他的名字，表哥说他叫江乐……我只是把这个人的名字放到了心里，时不时会在心里怜悯他一下，我从来没期望能与这个人相识……后来，家里人见我没有搞对象的意思，也不给我介绍相亲对象了，我总是幻想着能有一个人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我的面前，对我说，我喜欢你，可是，这个人一直没有出现……直到去年，似乎也是这个时候，他带着一个女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只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人就是他，那天，我和他闹了一点小矛盾，当我听到那个女人叫他名字的时候，多少有些惊讶，觉得应该不会那么巧，可能是同名……第二次见到他，他还是陪着那个女人来的医院，我以为那个女人是他女朋友，不过后来证实并不是，那一次，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我确认他是表哥口中的那个江乐时，是第三次见到他，那回他喝多了，送他来医院的两个人之中，有一个是表哥的前女友——我在表哥手机上见过照片，我觉得，表哥的前女友是他们共同的朋友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所以我可以确认他就是他……他和家人闹翻天的那个夜晚，又是我值班，他们都欺负他，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冒着被投诉的风险，把他们批评了一顿，又给了他一个冰袋，让他好好敷敷红肿的脸……叔叔，阿姨，说实话，那次我看着他被家里人欺负，心里很不好受，我知道，如果你们要是还在的话，他一定不会受欺负的……我以为我主动对他示好，他会与我搭话，会找我要联系方式，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那个夜晚，他的姥姥离开了人世，看着他瘫软在地上，我都快难过死了，可是我一点都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默默地将他扶起，然后默默地离开，我以为我们之间的缘分也就如此了……我想找表哥，想让他帮我联系联系，可是我又不好意思开口……让我没想到的是，转过年来，在我即将离开急诊的时候，又一次见到了他，他病了，腰疼得厉害，一针杜冷丁下去之后，他又能胡说八道了（笑）……我希望能再次见到他，我又不希望他再次生病，而且我就要被调到病房去了，那时候我想，实在不行的话，就去找表哥吧……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我的姐姐促成了我们的姻缘……自从我调到病房之后，几乎从来没有奢望他会来找我，直到有一天我姐姐被狗咬伤了，她给我打电话，我去急诊看她，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有力的手在推动着我，让我不能停歇地去了急诊，因为姐姐被狗咬伤了，我有些着急，便没有注意到他，直到姐姐的伤口处置完后，我出了急诊，准备回住院楼的时候，他叫住了我，并且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很高兴，但是却装出想不起他的样子（笑）……我以为他又是来看病的，没想到他却是主动来找我的，这让我兴奋不已，可是我又不能表现出来，他陪我走到住院楼外，迟迟没有要我的联系方式，我很不开心，走进住院楼后，发现他还没有走，我觉得自己可是主动一下，引导这个傻小子，于是我就又出来了，他还是没有开口要我的手机号，我心想，笨死你算了，不过又不想错过这个与他相识的机会，只能主动掏出手机，假装轻松地让他来找我要手机号……他很殷勤，总是想要约我出去玩，一开始我总是拒绝他，一方面我真的很累，另一方面我想试试他的耐性……他果然很有耐性，当他委婉地说出来想要追求我的时候，我却退缩了……我并不是不想和他在一起，而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因为我一想到之前见过同学失恋的的样子，便有些害怕，于是，我打算尝试与他接触一段时间……”之后，江小晨对我的父母讲了最近两个多月发生的事情。

讲完我们最近这段时间的生活后，她站了起来，腿似乎有些麻了，便跺了跺脚，咽了咽口水，接着对着我父母的墓碑说：“直到今天，我终于可以确定了，我确确实实是喜欢他的，他也是喜欢我的，我觉得不要再和他拉扯比较好，因为这是我的初恋，我已经足够谨慎了，如果我再这么无休止地吊着他，也许他就会失去耐心了——不过，我好像是想错了，他似乎并没有使失去耐心，我坚信他对我是真心的。”

我十分感动，没想到江小晨居然一直把我放在心里。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她对我的感情平平淡淡的，即使今天同意和我交往，也不过是因为我坚持不懈的结果。

“你跟我爸爸妈妈说这些干什么？”江小晨站起来后，我想抱抱她，一番心理斗争后，终于还是没敢，于是拉住她的手，问她。

“我想让叔叔阿姨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并不是为了敷衍你，而是我真的已经喜欢上你了。”

“你叔叔阿姨可能不知道，但是有五个人已经知道了。”我说。

她疑惑地看向我，轻轻地问：“五个？”

我数着手指，说：“一个是你表哥的同学，一个是你新认的哥哥，一个是你的初恋，一个是你目前喜欢着的男生，一个是你未来的老公——要是再多一个头衔的话，一只手就不够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