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那不是爆炸。那是郑三牛一百五十多斤的肌肉、骨骼、脂肪和内脏从十楼掉下来砸在水泥砖块上的声音。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跳楼自杀所发出的声音如同煤气罐爆炸一样响亮。而这个人在这个世上所发出的最大的怒吼声,竟然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是的,郑三牛窝囊了二十来年,他的这一跃,似乎是用自己这辈子能发出最大的声响向世人宣示,虽然他进行了抗争,但是他失败了。所以,他把自己的生命作为献给周围邻居的新春礼物,满地开花。
这些都是我听吴晓诚和原哥说的。若不是他们告诉我,我早已经忘了这件事。
过完了正月十五,吴晓诚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他问我最近在做什么。我实话告诉了他,我说我现在无所事事。吴晓诚说,咱们一起吃个饭吧,上次见面比较匆忙,没好好聊聊。我看到吴晓诚的名字,便想到了我的初恋,我想从吴晓诚嘴里多知道一些吴晓夕的消息,于是我答应了他。
我记得我说过,拆迁之前,我们村里还都是平房的时候,吴晓诚和吴晓夕的家在村南,而我家在村北。拆迁的时候,先拆的南面,他们那边也是先搬到新建的楼房里的。所以,吴晓诚他们家拆迁分到的房子,并没有和我在同一小区,而是在我们小区南面,与我们相隔一条马路。
吴晓诚告诉我,他现在和他妈住在一起,不方便去他家,他说他也跟原哥打好招呼了,原哥要在自己家招待我们。
我去原哥家非常方便,只需要乘坐电梯到一楼,然后从楼头绕过去,穿过两栋楼之间的小花园和健身器材区域,走进对面楼的三单元,乘坐电梯到八楼即可。我知道,在隔壁单元的11楼,就是经常出现在我望远镜里的那个姑娘的居所。
我按照和吴晓诚约定的时间敲响了原哥家的门,给我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比我大几岁的女人,我知道,这是原哥的媳妇儿。
原哥热情地招呼我坐下,并且把茶几上的红塔山烟盒和打火机推到我的面前,大大咧咧地说:“江乐,别客气啊,到哥们儿这就跟到自己家一样。”
我谢了一声,顺从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吸吮。原哥招呼自己的媳妇儿坐在他边上,向我介绍:“江乐,这是我媳妇儿,你得叫嫂子。”
我站起,微笑着叫了一声“嫂子”。原嫂笑眯眯地让我坐下,我便重新坐了下来。
原哥指了指烟盒,让我给他推回去。我从自己兜里掏出玉溪,欠身递给了原哥,说:“抽我这个吧。”
原哥接过烟,翻看了一下,抽出一支,点燃后,把烟盒随手放在自己面前,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你小子现在混整了啊,抽的烟都比我的好。”
“嗐,我也不懂好赖,瞎抽。”
“也是啊,你们家的房子和饭馆现在都归你了,偶尔吃点好的、抽点好的也没什么。”
我笑笑,不知道怎么接话,好在原哥没继续这个话题,他猛地吸了一口烟,说:“我当初跟你嫂子办事儿的时候,也想请你来着,我都带着请柬去你们家的饭馆了,结果你爸你妈说你上学去了,没回家,我心想,那就请你爸你妈吧,嘿,结果你们家饭馆正忙着,他们老两口儿就给我随了礼,人却没来,我当时还想呢,等我忙完那阵,请你们一家吃个饭,但是一直就没腾出空来,结果没想到……嗐,都过去了,不说了不说了。”
“我都没听他们说过你结婚的事儿啊,你们什么时候办的事儿?”实际上,同一个村里发生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因为我母亲不想与原家有何瓜葛,她只是以饭馆忙为借口,礼到人不到而已。我还听我母亲说,原哥的媳妇儿是他在外区上职高时的同学,而这个女孩的爸爸,以前曾经在原哥爸爸手底下混,原哥爸爸待女孩爸爸不薄,所以几乎没要什么彩礼,便把女儿嫁给了原哥。当然,这也是村里的长舌妇们在我家饭馆里和我妈闲聊时说出来的,真实性依然值得商榷。
“零七年秋天的时候,咱们这边刚搬进来没多久,我这边简单装修了一下,我跟你嫂子就赶紧把事儿给办了。”
“平时我上学,也不怎么在家,要不然怎么也得过来祝贺原哥和嫂子一下。”我假模假式地客气着。
原哥把烟揿灭在烟灰缸中,翘起二郎腿,往沙发上一靠,说:“咱们都是兄弟,你跟我就别客气了,一会儿让你嫂子给你露两手……不瞒你说,你嫂子做饭的手艺真是绝了,(原哥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你看我现在的肚子都起来了……你嫂子的肚子还没大呢,我的先大了。”
原嫂羞赧地拍了一下原哥,原哥不以为意,哈哈大笑起来,我只得跟着尴尬地也笑了笑。
这时,门铃响了,原嫂站起,走到门边,打开了它。吴晓诚快速地叫了一声“嫂子”,然后走了进来,摘下帽子,拉下外套拉锁,冲我扬了扬头,又对着原哥叫了一声“原哥”。
我也冲吴晓诚扬了扬头,他坐在我的边上,看到茶几上的两盒烟,丝毫没有犹豫,欠身从原哥面前拿过玉溪烟盒,毫不客气地抽出一支,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你丫倒是不客气,”原哥笑着看着吴晓诚,说,“这是人家江乐的烟。”
吴晓诚看了我一眼,说:“都是哥们儿,客套的话就显得外道了,是不是,江乐?”
我说:“是的,咱们都是哥们儿。”
如果不是为了想要了解一些吴晓夕的消息,我是不会和他们在一起的,因为我的父母从小就教育我,不要和这些“坏孩子”一起玩儿。
原哥扭头对原嫂说:“媳妇儿,你去炒几个菜吧,我们哥儿仨今天喝点儿。”
原嫂对我和吴晓诚说了句“你们先聊着”,便走进了厨房。我发现吴晓诚紧盯着原嫂扭动的屁股,直至她拐进厨房门后。
“你现在干什么呢?”原哥指了指我面前的红塔山,让我扔给他,“我还是习惯抽红塔山。”
“我现在没什么事儿干,家里蹲呢。”我说。
“是有钱了呵,就是不一样了。”原哥看了看吴晓诚,笑着讥讽道。
吴晓诚点了点头,说:“还不如让我妹妹跟你呢,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用去上那个破班儿了。”
“嗐,哪有什么吃香喝辣呀,我自己每天在家都是凑合吃一口。”我听到吴晓诚提起他妹妹,便竖起了耳朵。
原哥好奇地问:“什么意思?”
吴晓诚指了指我,坏笑着对原哥说:“这孙子以前跟我妹好过一阵,丫以为我不知道呢。”
原哥看向我:“是吗?”
我点头:“是,高中时候的事儿,都猴年马月了。”
原哥又对吴晓诚说:“你那妹夫家不也是拆迁的吗?”
吴晓诚一笑,说:“拉鸡巴倒吧,他们家拆迁那两套房还不够他和他哥打架的呢,到现在还一头官司呢。”
原哥明白了:“哦,这种家事儿就搅不清了,现在一打开电视,调解的节目全都是这点儿逼事儿……还是江乐这样的好,家里没有别的哥们儿,所有的钱都落到他一个人手里。”
吴晓诚看了原哥一眼后,对我说:“江乐,你手里有钱还不干点儿事业?”
我说:“我什么也不会啊,我也不知道干点什么。”
吴晓诚说:“你想赚快的还是想赚慢的?”
我问他:“什么叫快的?”
吴晓诚和原哥相视一笑,他放低声音:“快的就是一些偏门儿,有一些风险,但是玩儿得好的话,一宿就能让你兜里的钱翻上几番。”
我自然也顺着他放低声音:“你说的偏门儿有多偏?”
吴晓诚说:“我知道一个场子,玩的不大……”
原哥捂起耳朵,说:“吴晓诚,你丫别胡说八道了,江乐是老实孩子,你丫别跟他说这些……我就当没听见啊。”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父母教导我的那些话并没有错,原哥看起来道貌岸然,但是实际上最坏最黑最歹毒的就是他。
吴晓诚嘿嘿一笑,说:“知道啦,不说这个啦。”
我根本就没明白吴晓诚说的是什么,但是我又耻于问他,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没有见识。
原哥忽然探身对我说:“你还记得郑三牛吗?”
我说:“记得,头几天还看见他了呢,跟两个不认识的人在一起。”
原哥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他死了。”
我吃了一惊,忙问:“他怎么死的?”
“头些日子边上那楼着火了,你知道吗?”原哥伸手指了指之前着火的那栋楼。
我说:“我知道,那天我一同学住我们家了,我们还听见爆炸声了呢……啊?那不会就是郑三牛家吧?”
原哥和吴晓诚大笑起来,他们甚至笑得喘不过气。过了约莫半分钟,原哥涨红着脸说:“你们听见的那个哪儿他妈是爆炸声儿啊,那是郑三牛跳楼摔在地上的声儿。”
我又是一惊。原哥给我讲了讲他所知道的事情的始末。
郑三牛家拆迁之后,分了四套房,全都在他的父亲的名下,他的母亲早就被他的父亲送到了精神病院。郑三牛家有钱了,但是他的脑子依然不灵光,后来他误入歧途,开始赌博(我后来才知道,实际上,就是原哥带他进的圈子,原哥一定从中捞取了某些好处),一年多的光景便把家里的两套房子都给造没了(也是原哥帮他找的“中介”)。上次我们在自助餐厅相遇的时候,是郑三牛去借高息贷款(还是原哥给他找的人,原哥说的是高息,实际上就是高利贷,九进十三出)。我在初六那天遇到郑三牛的时候见到的两个陌生人,实际上就是高息贷款的暴力催收人员。他们从上午就在郑三牛家敲敲打打,郑三牛的父亲似乎早已经熟悉了这个场面,熟视无睹。到了晚上,由于暴力催收人员侮辱郑三牛的手段过于低俗,郑三牛的爸爸终于勃然大怒了,他和催收人员推搡起来。试想,一个五十余岁且被烟酒掏空身体的中老年人与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动起手来,形势孰优孰劣,一目了然。郑三牛吓得嚎啕大哭,郑三牛的爸爸倒地不起,催收人员更加暴力,打砸起来毫不留情。郑三牛终于也愤怒了,他终于挺拔了一次,而这一次,也是他这辈子唯一且是最后一次挺拔。郑三牛把他爸的六十二度塑料桶装二锅头泼到了催收人员身上,并且用打火机点燃了他们。二锅头不是儿时玩过的粘手,它无法准确地仅落在催收人员身上,我是说,这些六十二度的二锅头也洒在了他家的床单上,窗帘上,而这些易燃的材料,随着他点燃的zipper打火机燃烧起来。两个催收人员见郑三牛如同疯牛,也有些害怕,他们迅速扑灭了身上的火苗,夺门而出。郑三牛应该是绝望了,他打开窗户,没再看他爹一眼,而是平静地从十楼一跃而下,发出了他这辈子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
括号里的话,都不是原哥给我讲的,而是我在之后走进原哥和吴晓诚一步一步设好的圈套,自己经历了一遍之后,悟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