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四宝媳妇心直口快地首先开口:“三婶,四月这衣服是你做的吧?这样式可太好看了,那兰花绣得跟真的似的,我在县里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服。”
好几个妇人也跟着夸起来,当然都是夸衣服好看,夸韩氏大方,对四月真好。四月嘛,虽然看着还顺眼,但确实比不这衣服亮眼。
韩氏温和地笑道:“这孩子来我家这么久,都是穿的旧衣服。我这做奶奶的,就寻思着给她做两件新衣服穿。小姑娘家家的,谁不爱好看,便给绣了点花去。我们家四月倒是穿出这味道来了。”
跟她娘一起来洗衣服的丰小梅,看到四月身的衣服简直失魂落魄。手的棒槌没拿住,掉进水中。小梅娘看到女儿那样子,哪能不知道她心思,又气又恨。捞起棒槌,用力捶打衣服,只打得水花四溅。
小梅家是个大家庭,爷奶都在,三个儿子都成家了依然住在一起,小梅父亲是老大有三儿一女。家里所有人都得干活,小梅母女便是每天洗全家的衣服。小梅娘正奋力捶打衣服时,小梅奶奶提着两件她们漏掉的衣服送到池塘边,边走边骂:“你们娘俩是眼睛糊了屎吗?掉了两件衣服也不知道?”走到池塘边,一把将脏衣服扔到小梅娘的身。转眼看到小梅看着一个方向发愣,正要骂小梅丢了魂,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时,一眼便看到韩氏正和穿着漂亮新衣的捡来的孙女,一人抓着一头拧床单。
捡来的赔钱货,还是个来历不明的,竟然敢穿这么好看的新衣服,还是细棉布的。小梅奶奶看着韩氏阴阳怪气道:“我说老三家的,你这是钱多了没处花吗?一个捡来的赔钱货,还当个宝似的,咱们丰家三房是没人了吗?”
韩氏脸一沉:“怎么,二嫂要当我的家?”
小梅奶奶阴沉着脸:“我可不稀罕!你没儿没女没个后,还是想想将来谁给你披麻戴孝吧!来历不明的丫头,打扮再好,也不是丰家的血脉。咱们丰家村可全是姓丰的,轮不到外来的野丫头招摇。”
韩氏将手中的床单往水中一扔,直起腰来:“二嫂好生奇怪,四月来历不明二嫂莫非今天才知道?这么在意丰家血脉,当初我收养四月时就该站出来拦着啊,这会儿在这里说这阴阳怪气的话,是受了什么刺激呢?”
池塘边安静下来,韩氏向来低调,从不与人争执,这还是第一次这样不留情面地怼人。小梅奶奶一时语塞。
小梅娘忙起来:“三婶,我娘也是一片好心,三婶想收养孩子早说啊,咱三房侄孙、侄孙女那么多,哪个不比这丫头亲。三婶想想百年后,也该多疼自家孩子不是吗?”
韩氏一声冷笑:“三房分家二十多年,我丈夫死了有二十年,我女儿死了有十年,我独自住在茅屋十几年。哭干眼泪的时候,几次想寻死的时候,可不知道还有人等着奉养我。小梅娘,你操心我百年后的事可操心得真及时啊!我韩月娘活着便是孤寡一人,死了还用得着谁来装孝子贤孙?现如今老天爷可怜我,让我遇到四月这个乖孙女,她便是我至亲之人,是我心尖的宝!县老爷都没意见,里正亲自落的户籍,关他人何事?我愿意做新衣服给我孙女穿,愿意天天给她鸡蛋吃,谁也管不着!”
小梅奶奶向来霸道,哪能容韩氏如此说,气得手指着韩氏一直抖,气急败坏地恶毒咒骂:“你……你……韩月娘,你个灾星,生不出儿子,还克死男人克死女儿!你活该老了没人养,死了没人拜,你活该绝子绝孙老绝户。”
克夫克女老绝户,这句话刺痛了韩氏的心,她脸色惨白,身子微微晃动。四月忙扔下手中一直提着的被单,过去扶住她。现场大多数人都不满地看向小梅奶奶,这可是农村骂人最恶毒的话,人家韩氏又没惹她,莫名其妙来找事,还这样恶毒地戳人心窝子。
里正老婆范氏可听不下去了,韩氏还是里正的表妹呢,她毫不客气地开怼:“我说小梅奶奶,你这话也太恶毒了吧?不就是四月穿了身新衣服吗,至于让你们一家子眼红成这样?三嫂,我今天把话放这儿,别说现在你还有四月,便是没有四月,我家两个儿子四个孙子,哪个都能给你披麻戴孝!”
范氏这一番话,让四月恨不得叫声好,不愧是范县丞的亲姐姐啊!那边丰小梅祖孙三人脸如猪肝,在里正夫人面前,她们可不敢张嘴就来。这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听到池塘边的动静,也纷纷围了过来。范氏看到小梅爷爷丰二胜匆匆走过来,故意提高音量大声道,“咱们丰家村,往数五代都是一个祖宗,往下虽然分了四房,怜老惜贫、守望相助的祖训,想来大家都还是记得的。如今三房老大老三都不在,以二胜哥为长,二胜哥,我们大房的就想问问,你们三房是想吃绝户吗?”
这话可就重了。丰二胜还没弄清情况,不知道范氏怎么会问出这么严重的话来,当时就黑了脸。丰四宝媳妇马抗议,她男人正是三房老大丰大胜家的小儿子,虽然公婆均已去世,他们依然是三房老大家的。“范婶,这话可说不得。我们可不眼红四月穿新衣服,又没要我们花一分钱,她穿金戴银我们也管不着。只要她能好好侍奉三婶,让三婶身边有个人陪着,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三婶百年后,我们这些当晚辈的,该下的跪该磕的头一个也不会少。”
“听听,听听!四宝媳妇这话说的亮堂,这才是个明事理的。”范氏继续道,“我就说嘛,咱丰家村,可没那么下作的人。”
“范氏!你骂谁下作呢?谁吃绝户了?”丰二胜听着范氏一口一个吃绝户、下作,气极,哪能跟她愿意。
“这话,二哥还是问问二嫂吧!”韩氏冷着脸道,她弯腰提起水淋淋的床单,对四月道:“乖孙女儿,你把衣服端,咱们回家。”大牛冲过来,一把抢过韩氏手的湿床单,边走边拧,帮她送回去。
丰二胜一愣,他这三弟妹他知道,寡居多年,从来没有半点风言风语传出来,话不多,从不说瞎话。听她这意思,自家老太婆真说了什么吃绝户的话?他黑着脸看向小梅奶奶。那老太婆自范氏出头怼她后,便知道事情不好,心里也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嘴快,把那些应该放在心里的恶毒话当众说了出来。活这么大年纪,她哪能不知道那些话若不是想结死仇,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她不敢看自家老头,只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儿媳和孙女,骂道:“两个没用的东西,几件衣服,洗一早晨,还不赶紧洗了!”说罢转身飞快地往回走。
两个主角都走了,其他人哪还看什么热闹,围观的人很快散了,男人们都喊自家媳妇赶紧洗了衣服回家。闹剧结束,太阳已升起老高,许多人衣服还没洗完,都是匆匆捶打几下便提了回家。回去还得继续传这八卦呢。
作为引发这场风波的人,四月一直没有说话,她其实很想发个言,作为来历不明的外来户,又是小姑娘,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一来看起来温吞吞的韩氏,战斗力出乎她意料的还挺强,她最烦那种遇事畏畏缩缩哭哭啼啼烂泥糊不墙的人;二来范氏太飒了,简直就是她的嘴替;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之前根本不知道什么丰四宝、什么丰小梅,原来跟韩氏还是挺亲近的关系,她得边听边搞清楚丰家村这些人的关系。辈子她在丰家村生活的时候,没听说过有大房二房三房四房的区分,姓丰倒还是全部姓丰。
回到家里,柳氏过来跟大牛一起帮忙把床单拧干晾晒好。又劝慰了韩氏一会儿才回去做饭。刚刚小梅奶奶骂韩氏时,她也在塘边洗衣服。
四月把衣服晾好,走到一脸落寞悲伤地坐在竹床的韩氏身边。她没说话,突然伸手抱紧韩氏,轻拍她的背:“奶奶,你别难过,为那样的人不值得。别人不管怎么骂我我都不会伤心,只有奶奶骂我我才会伤心,因为我爱奶奶。奶奶,我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我知道自己肯定有个最爱我的外婆,我觉得,她肯定就是奶奶这个样子。奶奶说我是心尖的宝,奶奶也是我心尖的宝。你别难过,相信我,你会成为全村最有福气的老太太。”
韩氏抱着四月,呜咽着哭出声来。丈夫死、女儿死、外孙女死,她的眼泪早就哭干了。此刻,听着四月温柔贴心的抚慰,她的眼泪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