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信小武,也相信茉喜,除了这二位,他谁也不信。他怕小武的随从会起异心图财害命,所以让小武千里走单骑。不起眼的小武带着个不起眼的箱子,只要小武本人够聪明,那走到天边去也没问题。
“屁话!”茉喜闭上眼睛,往温暖的被窝深处钻了钻,“你当过司令当过将军,我没当过。往后咱俩过日子,你要面子,你往后退;我不要面子,我打头阵。”
他是这么想的,他的义子兼家奴武治平,也是这么想的。
陈文德叹了一口气,“你就那么看不起我?”
小武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学生装,坐在一家小客栈的冷硬床上。这家客栈位于山西境内,他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天。一只风尘仆仆的旧皮箱立在墙角,和小武的学生装配了套,让他看起来正是一个寒素的、而又读过几天洋书、有点小见识的穷学生。对于这样的穷学生,骗子偷儿都是懒得光顾的,如陈文德所料,他这个模样,的确是让他安全得很。
但在把信烧成了灰烬之后,他把信上内容如实复述给了茉喜。说这话时,正是午夜时分,两个人并肩躺在热被窝里,脑袋挨着脑袋。茉喜听了他的话,神情很平静,只说:“烧就烧了,可是你别表态,别拿话得罪他。万一将来真要是穷了,他敢给,你就敢要。有钱人才要脸呢,没钱人用不着要脸,有吃有喝才是真的。”
一双眼睛盯着那只旧皮箱,他知道那里头的钱够他吃一辈子安稳饭——一辈子都吃不完,还能留下几口给儿孙,如果他有儿孙的话。
平心而论,这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但陈文德读过信后,便将其烧成了一团灰烬,同时很不屑,心想我缺你那六百块钱?老子威风的时候,你知道老子手里攥过多少个六百?
所以他就很犹豫,不知道自己是逃之夭夭另起炉灶,还是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小山沟里,继续给陈文德当孝子贤孙。
他刚刚接到了万嘉桂派人送来的一封信,信上的言辞很诚恳,是让他举起白旗,立刻向万团投降。他这边一投降,万嘉桂那边会立刻派人把他和茉喜保护起来。到时候若是有谁要向他穷追猛打,万嘉桂也愿意出面保证他的人身安全。等到风波过去,如果他下台之后生活上有困难,万嘉桂还愿意每月给他六百块生活费。
其实给陈文德当孝子贤孙倒是没什么的,陈文德毕竟把他养育成了人,对他也绝对不算坏。可是,陈文德不该弄回来个茉喜当老婆。
心胸窄的人,此刻大概就要愁得上吊了,但陈文德先前已经大大地愁过了一场,此刻心中又藏了一条脚底抹油一走了之的秘策,所以吊儿郎当地抱着膀子往门口一站,他仰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不但不唉声叹气,反倒有点心旷神怡的意思。
小武现在有点看不得茉喜。不是说她变丑了,也不是说她性情坏讨人厌,他看不得茉喜,只因为茉喜是陈文德的,没有他的份。
在越来越激烈的炮火声中,陈文德清点了自己的队伍,发现自己除了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媳妇之外,只剩了两三千士兵。军官中有一半是他的死忠部下,另一半随时有可能投敌。春节过了,青黄不接的时节马上到来,然而军饷军粮还完全没有着落,子弹和炮弹也是完全匮乏。如果外界的围攻再这样持续下去的话,士兵们唯一的活路就是吃人。陈文德对于吃人一事倒是不很介意,问题是这村庄太小了,统共加起来也不过是二三十户人家,着实是不够部下们吃的。
喜欢得要命,而又绝对得不到,世间还有比这更严酷的刑吗?他又是绝不能和陈文德抢女人的——抢不过,也不敢抢、不能抢。
小武揣好信封,然后拿出他扮鬼的绝技,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他刚刚消失了一天,大山之中便又响起了隆隆炮声。
神情冷漠地注视着那只皮箱,他决定还是带着钱回去,成全那一对男女。
一顿饭吃完,陈文德拿了个信封交给小武,信封里面装的是他手写的条子。
但是,他要慢慢走,一路走,一路祈祷,祈祷枪炮有眼,让陈文德痛快地死。他不死,他就要给他当一辈子义子;他老了,他还要像个真正儿子一样,给他养老送终——没完没了,无止无休,定要耗尽他的一生光阴才罢!
陈文德嘿嘿发笑,一边笑一边抬手摸了摸脑袋;小武也笑了,笑得有些茫然,但茫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稳定,他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可以去和茉喜一起看电影逛跳舞厅,那感觉一定相当美妙,如梦一样。
养育之恩大过天,所以陈文德只有死,他才能得解脱。
茉喜露齿一笑,感觉陈文德这话说得有点不自然,笼络小武笼络得过了火,为了把这话锋扳回来,她故意地一噘嘴,“就你这样的,自己的老婆都是硬抢回来的,你还惦记着给小武做媒啊?你可歇着吧,要做也是我做!”然后她对着小武颇不客气地笑道:“你快吃,吃完就走,拿了钱赶紧回来!咱们有了钱,就能到大地方开眼界见世面了!到时候我做一身露后背的洋裙子,你也弄一身西装皮鞋,咱俩收拾漂亮了,一起看电影逛跳舞厅去!”话到这里,她对着陈文德又一撇嘴,“不带你个老梆子!除非你把你那一脑袋灰毛染成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