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今日陛下的神情了么?”
“没有”
汤亦剑摇了摇头,他还不太会说谎,尤其是在自己师父跟前。
“灵王好细腰,先帝因色误国,太宗情深不寿,莫非?”杨子云自言自语了一句,又怅然若失地摇了摇头,随即苦笑道:“哈哈哈哈,自古无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后宫佳丽三千人,娘娘你说,我对他,是不是太苛责了些?”
“师父在和谁说话?”
“一个故人”
“故人?我认识么?”
“你个毛头小子那个时候还未出生呢”
“那陛下认识么?”
杨子云将杨宸为他盖上的那件厚袍撇到了一旁,咧着嘴说道:“认识吧,不过,应当只在梦里见过了”
“梦里见过的人也算认识么?”
“所以陛下也是可怜人啊”
被汤亦剑从椅子上扶起后,杨子云坐到了那副棋盘上,随手抓起了一把白子:“你再说一遍,陛下是如何安置六部的?”
“师兄说,将在定南道的旧部林海诏回了京师,不日便至,定南道宁关参将简雄入阳明城为定南道游击将军,林海应当是要去凉雍做河西道游击将军,还有身在荆州赋闲的老将军萧纲要去做江南道游击将军了。
在京师,则由护国公曹评总领兵部,定国公邓通总领五军都督府,以陛下的三万神策军及京师大营合为五军营,安彬,洪海,萧玄,龚铭,郭思,分为前军营参将,左军营参将,右军营参将,中军营参将,后军营参将。撤四镇四关之要,只留北面的陈桥,东面的潼关,南面的横岭关,西面的泗水镇。各交由前军,左军,右军,后军四位参将驻营,中军扎营于蓝田大营。九城兵马司仍旧交给完颜巫将军,倒是这羽林卫,如今被交给了完颜术”
杨子云一面听着,一面将白子落下,又开口问道:
“宫明和郭思是谁,我怎么不曾听过?”
“师兄说,这龚铭和郭思乃是先帝派去河北道练兵的偏将,声名不显,此诏一出,朝野皆惊”
“看来是先帝的后手,如今交给陛下了”杨子云轻抚长须,蔼然叹道:“他们还该惊叹,为何不是曹家或邓家收子吧,还有咱们的长安和皇城,竟然都交给了完颜王族之后。妙笔,妙笔,到底是马上征战的帝王,一眼便看出所谓京师八固之要,实在要害不过四处。如此一来,咱们大宁的勋贵再想借手中的那点旧部搅和京师,已是难如登天了。”
“师父以为,陛下这些俱是妙笔?”
“不尽然,可为今之计,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安置比此更好,曹家和邓家得了从龙之臣的荣耀,陛下拿走了勋贵最后一点威胁皇权的底子,各取所需罢了。”
杨子云说完,又拿起了对面的黑子:“还有呢?六部这面,是何安置?”
“师兄说,他在兵部当差,也只能从陛下的诏命里知道这些,六部文官这儿,只知是和珅去河西道做第一任巡守。”
“河西重镇,好好经营,日后朝廷也不必再仰仗江淮财赋,催缴茶盐诸税了,交到陛下信得过的人手中,是应当的。”
话音刚落,一子落下。
“还有元圭元阁老,应当是要被外任的,师父以为,陛下会让他们去哪儿?”
“淮南道,陛下这是给淮南王送刀子,就看淮南王敢不敢接了”又一子落下后,杨子云笑着和自己的徒儿打了一个赌:
“若是陛下在庙堂的落子都被我猜中了,你便将《帝范》前十篇抄一遍如何?”
“师父你每日待在弘文馆里,能猜到前朝六部尚书的安置?”汤亦剑摇摇头,但还是试探地赌上了一番:“赌便赌!”
“礼部尚书方孺,要以一部尚书之身,领中书省知事”
“上书省知事王太岳,门下省知事宇文杰,户部尚书徐知余,兵部尚书曹评,工部尚书柳永五人不变”
“杭安入刑部,李德裕入吏部”
汤亦剑有些不解:“为何是方大人?而且大宁没有一部尚书为三相之一的规矩啊?”
“如今是三相,日后不知还剩几相哦,我的傻徒儿”杨子云又得意的落了几子。
“可徐大人毕竟是陛下还为皇子时的教谕,可比方大人这位先帝的重臣要亲近些吧?”
“千金买骨罢了,这是帝王手笔”杨子云眉头一皱:“何况徐知余日后是要接替王太岳的”
“首辅?接替王大人的,不该是镇国公么?”
“宇文杰?”杨子云有些不屑地说道:“他没有宰辅之才,这辈子,这官算是当到头啦,太宗皇帝的新法,还有数年便可大成,王太岳若要保命,必得急流勇退,否则杀身之祸不保,我倒是真希望古今变法无善终这个事,能在王太岳这儿不要灵验。”
“我不信,镇国公可是皇后娘娘的叔父”
“正因如此,宇文杰一辈子也当不了宰辅。王太岳之后便是徐知余,徐知余之后,便该是他的徒弟了”
说到这儿,杨子云仿佛有些懊悔,自己当初为何不早点收个徒弟悉心调教,总比今日被他的徒弟压一头的好。
“谁啊?”
“纳兰瑜的徒弟,纳兰瑜的徒弟之后,就该轮到你了”
“我?”
汤亦剑有些意外,这是杨子云第一次这么和他说,跟在杨子云身边待得渐久,他渐渐发现杨子云传授给自己的,和传授给师兄们的东西,好像总有些让他说不清楚的区别。
“对,怎么?他的徒弟能做宰相,我的徒儿就不能做宰相么”杨子云的话里,这一刻,多了一分慈爱。
“快去抄帝范吧”
“又不知输赢”
“你能赢么?”
在少年乖乖去抄下了帝范第一篇的前一百六十三字之后,少年猛的抬头时,发现自己的师父正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问”
“师父,既是要做贤臣,为何要学帝范啊?”
“因为真正的皇帝,不需要教,一个没做过皇帝的人去教皇帝怎么做一个好皇帝,岂不是有些可笑?”杨子云自嘲着又将一个个子收回盘中,最后看着徒儿一知半解的神情,多解释了一句:
“好好学吧,学懂了帝范,就知道如何在皇帝的刀下活命了,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可笑,可笑啊!”
茶渐凉,衰老的杨子云又一次靠在了躺椅上,又一次不知如何就昏昏睡去,他很喜欢这个徒儿,倒不止是因为杨宸亲自带来拜他为师的缘分,更是因为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他相信,自己的徒儿会很听话的将帝范抄完,也会很听话的去做一位宰相,让自己在九泉之下见到纳兰瑜可以不落下风。
天盛元年二月,杨宸在庙堂上的布局大白于天下,与杨子云所言,一字不差。
数十年后,在汤亦剑终于入阁拜相之日,汤亦剑才明白,今日杨子云的教诲,要做名臣,做贤臣,不要做一个忠臣。
滚滚茶水又一次沸腾,与弘文馆东西相对建在长乐宫两头的那座校武场内,年轻的君王正身穿罩甲,策马疾驰于沙地之中,开弓搭箭,在距百步之处,正中靶心。
“驾!”
被清空的校武场内,一个年轻的女子被引进了武场。
“会骑马了么?”
又是摇头,一如当初接她来长安时,在海州城外的那间小院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