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雪微微点头,她并不意外这样的消息杨宸已经知道,倘若她真不想让人知道这些事,她宇文雪不开口,自是无人可知的,所以这些的消息流散于宫廷间,只能是她有意为之。皇后的心性智谋怎么着也是当初被杨景评价为“若为男儿,区区宰辅,岂不是囊中之物?”
“臣妾已经故意漏出风声要遣散宫人”
“故意?”杨宸也有些惊奇,但很快便平复了下来。
“对,流出风声,自是有的人自寻出路,有的惴惴不安,唯恐被遣散出宫,若是臣妾不事先流出风声,否则到时快刀斩麻,难免为人议论。先流出风声,让他们日日不能自安,等到开春,哪怕是让他们去东宫伺候先皇的妃嫔,他们也会感恩戴德。”
“所以,皇后是想,让宫里的这些人跟着去东都?”
“是”宇文雪仍旧给杨宸揉着额头,但话里,已经有了深意:“但有的人,该出宫,便得出宫了。宫中婢女太多,不如散些出去,让他们生儿育女,京畿屡遭兵乱,百姓凋敝,宫终婢女多是京畿之地的良家女子,散出宫去可利民生。臣妾算过,只是各处行宫和长乐宫,多出来伺候的婢女便可有五千多人。还有一些中饱私囊的家奴,一个蛋敢要五两银子的无赖们,统统扫地出门,免得坏了宫里的规矩。”
“五两?”
“宫中何处不是肥缺?比在京外做官来的钱还快呢,宫中的账册臣妾已经让韩芳取来彻查了,若是依着臣妾的法子,每岁能省下二百多万两。内库当初是何等的充盈,可如今呢?十去六七了”
杨宸伸出左手将宇文雪的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轻叹道:“委屈你了,堂堂皇后,母仪天下,竟也得打理起这些事了”
“协理六宫是臣妾的分内之事,能为陛下分忧,也是臣妾应做的,但如今,还有几件事,恐怕还需陛下亲自定夺。”
“什么?”
杨宸从宇文雪的身上坐起,看着奉茶过来一脸笑意的小婵,故作伸手要打的样子。
“皇嫂说,她不愿留在长安,她想代先帝去东都看看,带着齐王,住在东都,远离长安的是是非非。”
“皇嫂还恨朕?”
杨宸话还未说完,就知道自己这样一问纯是多此一举:“可皇嫂去了东都,天下人岂不是会以为朕将皇嫂赶出了长安,天下人该如何看朕?做了这天子,就将先帝的皇后和妃嫔还有两个孩子迁去东都,好让自己在长安城里快活?”
“清者自清,陛下如今看重的,是自己的君威,声名,还是皇嫂的心思?”
“此事皇嫂若是不开口,便是朕拿去奉天殿里说上一句,群臣百官也能把朕驳得羞见天下人!”
杨宸攥紧了拳头,自他登基,天下鼎沸之言何其多,他固然可以杀得姜家和李家人头滚滚,固然能让锦衣卫满城搜捕散布他篡位之说的罪人,可他杀不尽天下人,而这天下人,又偏偏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人居多。
在许多人眼里,先皇自己有儿子,为何要传位给自己的弟弟,既然杨宸是奉先皇之命登基,又为何要作贼心虚般把仁宗皇后的母族姜家斩尽杀绝,让齐王无所依靠。
“臣妾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可皇嫂说了,她不愿留在长乐宫里日日睹物思人,倒不如离开此地来得痛快些。等先帝奉安之后,她便想离开,越快越好。”
“此事再议吧”
杨宸重新瘫坐了下去,人心难测,但她对姜筠这位皇嫂的愧疚倒是与日俱增,他渐渐知道了那一日闹剧的所有情形,明白了姜筠也不过是被人推着走的傀儡,真正要阻拦他的,是自己那位如今深居简出诚心礼佛的母后,也是一心要做新君仰仗的姜楷。
可他也盘算了,便是如今不杀姜楷,不杀姜家,有朝一日,也必定要杀,愧疚不是妇人之仁,那一日的血洗长安,也绝不仅仅只是杀人见血上了头。
“还有呢?”
“按着规矩,从前凡有各国来使,都是在上元节请宴,臣妾想,不如趁着旦日各国来使觐见陛下,就在当夜选在大宴百官和各国来使,如此一来,想要早些归国的使团便不必羁留于京师,多生事端。凡各国来使,宫中礼数往往从荣从重,以彰我上国气度,但今日的情形,再是这般铺奢,无疑是令朝廷和宫中各自难堪。陛下可下诏,因先皇国丧,一应从简,不宜大肆庆祝新朝开元,也不会留人口舌。”
“准了”
杨宸又一次攥着宇文雪的手,颇为得意的说道:“朕有皇后,便是朕之幸,亦是大宁之幸”
“不过旦日的大宴之上,臣妾想让先帝排演的《霓裳羽衣曲》出奏,借此让各国来使,一览我上国君王的胸怀气度。”
“《霓裳羽衣曲》?”
“是,臣妾已命教坊司排演了,当初本是想待先帝奉安,让此《霓裳羽衣曲》出世,可趁此机会,让其流传四海,岂非更好?”
“好,那便奏《霓裳羽衣曲》”
这么爽快的答应了宇文雪,杨宸自是有所目的,刚刚宣李平安进来说道:“去告诉赵祁,朕乏了,就先歇息了,让他不必在勤政殿等朕了。还有传谕甘露殿,朕今夜要在皇后宫里就寝。”
“可是主子,刚刚来时,您让奴婢提醒,今儿个还有折子没看完,在皇后娘娘这儿用完了膳,就得回去看折子”
李平安眼见杨宸脸色骤变,自知闯祸,连忙跪下,刚刚跪地,榻上的软枕就砸到了他的脸上。
“就你个狗奴才知道得多!”
“主子恕罪!奴婢该死!”
宇文雪倒是在一旁劝慰道:“这才是忠仆该做的事,也不枉费韩芳的一片教导,和陛下对他的亲信了。”
“可朕是真不想去听他们聒噪,当年父皇因留王太岳晚了,还命羽林卫在入夜之后掌灯相送各部官员回家,皇兄更是许了凡值夜之臣,可在前朝留一歇息之地。他们对皇爷爷是畏惧,唯恐人头落地,对父皇是感念,却又多了些放肆。对皇兄倒是好些,但皇兄驾崩,这不又一个个都想着让不会开口的人替他们承了过错,自己白白想了好处。他们对朕呢?会是忠心耿耿,还是阳奉阴违?”
一朝从人臣做了君王,杨宸要想的东西,还会很多。
宇文雪起身为杨宸整理了一番龙袍,看着因为这些时日议事不成而有些颓丧的夫君:“陛下是领着千军万马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战场生死之地,陛下尚且未曾退马半分,无不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如今这庙堂,虽波诡云谲,可他们到底都是些只读诗书和圣人言的书生,陛下还会怕他们?”
“怎么不怕?书生的嘴比刀剑更能见血,书生的脑子,可比领军打仗的粗人要厉害得多?”
“那陛下只是粗人?”
宇文雪笑着将杨宸向宫门推去,但杨宸却是抗拒着说道:“今夜,你得等我,你是书生,我是粗人,咱们看看谁厉害一些?”
被杨宸的话逗得羞红了脸的宇文雪推得更用力了一些:“陛下快去吧!一会儿该夜深了,明日早朝,又该起不来了。”
就这样,你来我往间,大宁的天子被自己的皇后推出了宫门,此时传说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屋子的长乐宫里,自然不止九千九百九十九座宫灯。
李平安掌灯走在前面,杨宸坐在御辇上,看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宫城,如今的他,连这座宫城都未彻底掌握,遑论那处庙堂,遑论这四海九州,遑论这亿兆的百姓和万邦。
杨宸的确是不喜欢做皇帝,他厌弃这一切专属于皇帝的规矩,因为前朝有帝王在后妃寝宫遇刺,帝王便不能留宿后妃寝宫,哪怕星夜陡转,也只能在某个时辰回到甘露殿里。因为百官会在宫钟响起之时从皇城各处赶来上朝,所以人们只知百官入朝的辛苦,却不知这宫钟敲响之前,甘露殿的奴婢们就会如临大敌,强拖着睡眼惺忪的天子昏昏沉沉的起身。
在有些时刻,杨宸不知自己的父皇到底是如何做到几无辍朝的,但是明白了,要做一个明君是不简单的,哪怕只是勤政这一点,也是极难的。但他在努力做着,毕竟这江山,是太祖皇帝负伤十七处打下来的,毕竟这江山,是太宗皇帝风雨无阻,从无辍朝守着的。
毕竟这江山,是他那位来不及好好打理的皇兄,亲手交给他的。
“吾弟,当为尧舜!”
这句话,在杨宸的耳边,已经响过了千次万次,提醒着他,大宁的江山,非他杨宸一人的,也绝不能轻易作践。
此时的杨宸自然不知在今后的史册里,自己会成为大宁近四百年国祚里最有作为的君王,但在御辇上的这一刻,他有在学着,怎么去做一位好皇帝。
在他的背后,年轻的皇后吩咐了自己的女官:
“去让御膳房给勤政殿送些姜茶去去寒气,再备些参汤,就说是陛下命御膳房给诸位大人们准备的。”
“诺”
杨宸很幸运,因为今夜,无论他要在勤政殿里待到几时,在偌大的后宫里,都会有一件凤袍被烛火照亮,等待着归人,而这样等待的日子,在将来,还有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