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阳山之南,三万秦藩虎骑军的大营在一片寂寥的夜幕中营垒相扣,尽管冬夜凄冷,往来巡弋的士卒,和潜藏于大营四周的游哨暗卫们却一个个神情淡然。他们不会畏惧今夜的寒冷,正如不会畏惧传言里,已经绕开他们北入阳陵卫的年轻的天子,还有紧随天子而来的三万大军。
在秦藩士卒的眼中,便是传言在南疆曾经战功赫赫的新君,碰上自家王爷,若敢横刀立马阻拦,也只会落得一个一败涂地的下场。
自秦王孤身入纯阳关,到今日,也才不过短短三两日的光景,却已让整个大宁天下,还有四海万邦,甚至于北面万里草原之上的群雄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阳陵这处大宁太祖高皇帝曾经亲自定下的风水宝地之上。
一场同室操戈,兄弟相争的大戏,好像已然不可避免。
秦军的大营里,已经有不少秦王的部将,摩拳擦掌,枕戈待旦,畅想着秦王领着他们策马长安,封侯赐爵,建府封地,位列奉天殿里的事了。
杨威的帅帐外,那张永文帝赐予的秦字王旗,在雪夜里被冻在了原处,帐内的烛光与火光映照之下,却全然不见秦王杨威的踪迹。
他只带了大军南下,除了摧枯拉朽的破含仓之战,余者,无不弃城而走,那座恢弘的帝都,近在咫尺。有了朝廷在含仓的军械粮草,他秦王已然无了后顾之忧,杨威自然清楚自己帐下的这些将军们是何心思,他明白,西北的狂沙和狼烟,注定只是少数人会发自血脉的欢喜。
有太多人的离开长安,远赴边塞,卧雪沙场,正是为了有朝一日,回到那座长安城。
如今时节,只需要击溃仓促赶来的三万朝廷兵马,再兵围阳陵,他们还不必继续南下,那座长安城也知会在千军万马的怒吼中,抛弃这位在先帝驾崩的疑云里登基不久的新君,认清,谁才是太宗文皇帝之子,为大宁的江山社稷,选一位真正的英主。
长夜将逝的时刻,那些掩盖不住心中雄心壮志的秦藩部将们还未听见中军召见的鼓声,便都已不约而同的起身。守夜的士卒们刚刚被自己的同袍替换,还未来得及松松自己满怀疲惫的筋骨,就都瞧见各自营中的千户百户们在营中踱步,不时还在嘴中念叨着什么。
终于,等待许久鼓声从中军帅帐由内向外传出,传令兵们也开始纷纷策马,在营中高呼道:“王爷军令,诸将中军议事!”
那些在冬日清晨里早早醒来,用燃烧的柴火略略驱了驱寒气的将军们也纷纷起身,丝毫没有介意今日的天寒地冻,许多人的脸上都挂着再不能掩盖的欢喜,翻身上马,直驱帅帐,仿佛只要自己晚了一步,就会错过什么千载难逢的建功机会一般。
可等他们纵马来到帅帐时,帅椅之上,空无一人,这是秦军之中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场面,杨威治军极严,凡在营中,更是以身示效,绝不会误了时辰。秦军上下,无人不知只要误了时辰,便是王府亲随,杨威也一并军法从事。
“诸位!”
帐外终于有了动静,但掀开帘帐入内之人,却并非杨威,而是杨威起兵南下之日亲点的先锋,有大宁凉州校尉之身的司马规。
“王爷军令!”
见一身戎甲的司马规右手举起了杨威的虎符,众将便纷纷躬身行礼道:“见过将军!”
“各位,即刻回营点兵,半个时辰后,大军拔营向北,围困阳陵卫所,王爷之命,今日若无他军令,要教阳陵山,飞不出一只鸟去,诸位可曾明白?”
“末将遵命!”
众将领命起身后,面面相觑,还是在目光短暂的交汇片刻下,首举了一人问出了自己心中的困惑:
“将军,王爷呢?”
司马规目光稍稍一撇,轻言道:“王爷已经出营了”
“敢问将军,王爷可曾有其他军令?”
“不曾”
司马规摇了摇头:“是王爷派亲兵将虎符送到我的营中,让我将军令传告诸位”
听此一言,众将更是困惑,显然,杨威不在场的时刻,他们心里的雄心壮志最终还是被畏惧所渐渐取代。
“阳陵乃是太祖高皇帝千秋安息之所,兵围阳陵,罪同谋逆,王爷至今也只是说要去长安问个清楚,还不曾说过,要提兵.....”
问话的人尚未说完,站在司马规身后的杨威亲随便走出说道:“诸位将军,王爷已经去阳陵了,今日命在下将虎符交给司马规将军时曾说过,若有将军不愿奉命者,尽可此时领兵马撤回凉雍。”
话音刚刚说完,亲随便又向司马规说道:“将军,王爷一人去了阳陵,算上时辰,怕是快到了,我等还是速速赶去阳陵山下,为王爷助阵吧”
“好”
司马规也随即抽身而去,独留帐内的诸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折磨得头昏脑涨,若是有杨威在,便是让他们立刻提兵杀上阳陵斩杀杨宸,他们也只会将这视若天降的功勋,可杨威不在,还孤身去了阳陵山上,此时再举兵围困太祖陵寝之地,一旦出了差池,莫说拿着从龙之功福泽后世,怕是九族的脖子上,都能感到凛凛寒意。
“他妈的,咱这辈子跟定王爷了,早都说了,王爷要做皇帝,咱就把脑袋挂腰上陪一遭,今日事已至此,还磨磨唧唧个什么,杨宸这个皇帝,要王爷认咱才认,不然,算个鸟求的皇帝,咱走了,诸位自己再商议商议吧!”
听到众人里渐渐有人因为疑虑和畏惧在举棋不定之下渐渐生了退意,从杨威亲兵最终做到秦王府治所千户的蛮人莫各离将腰间的弯刀提到手中后,也一并掀帐而去。昨夜添了数次灯油的火光渐渐飘忽。
一个又一个秦王府的部将最终还是横下心来,点兵拔营,向北入阳陵。
他们才不怕什么改换天子,唯独怕的是杨威一人入阳陵后遭遇不测,到那时,他们的举动无论谁人登基,都是九族不保。
在秦军拔营向北之际,阳陵唯一的屏障阳陵卫的城门下,杨威一人,身穿玄色百蟒明光甲,甲内紫衫上的图腾,也一并是当年永文帝杨景封其为王之日的祥云图式。外人只道秦王府坐拥凉雍之地,独占大宁与西域往来的商路迢迢两千余里,金银财赋不可胜数。
所以当杨威一面哭穷叫惨,向朝廷开口,索取数百万两的军饷,一面扩军备武,修关建城,屯粮积械,动辄赏赐麾下将军从属金银万计时,总有人会提醒杨景提防秦王之心。但太宗皇帝似乎对自己的四子格外疼爱,从不吝啬在西北这两千余里的凉雍之地上撒下真金白银。
但有几人知道,杨威所穿之甲,除广武帝和永文帝的赏赐之外,未有一具,百蟒玄甲之内的这件紫衫,又有多少处乃是秦王妃亲手所缝补破口所留下的印记。
“陛下有命!开门!”
城门上的士卒,在去岁杨宸杀晋藩那么一闹后,已经悉数改换成了五军都督府挑选的精锐,但见了杨威,仍然难以掩饰自己的畏惧。含仓一战之后,方圆数百里之地,除了阳陵和桥陵这两处为先皇守陵的军马,已经无一兵一卒敢据城坚守。
阳陵卫的大门缓缓打开,这处仿造长安九门制式的城门,那股新漆的味道尚未散去,杨威面无表情的跨马而去,瓮城,内城之上,不知有多少摇晃的箭矢对准着这位秦王殿下,而箭矢的尽头,拉开弓弦的双手掌心,又有多少冷汗。
穿过内城后,排列在神道两侧的,也不只是栩栩如生的巨石神像,杨宸自京师带来的三千骠骑,也尽数排开,在神道的两侧,在那些巨石神像之中,屏息凝神,神情紧张的看着秦王杨威,一步步向山中的殿宗庙走去。
“秦王殿下!此乃太祖高皇帝陵寝之地,还请秦王殿下下马!”
杨威仍旧立在马上,看着突然出现阻拦在自己身前的少年郎,心里生出的,是一分难得的欣慰,欣慰那座长安城里,还有愿为大宁赴死之人。
“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杨威轻蔑的语气里,尽是对杨宸的不屑,一个他字,是那么的刺耳。杨宸今日所率的三千轻骑,大多是当初在定南卫时的骠骑营旧部,登基之后,因为罗义尚在江南羁绊,一直交由去疾暂领,也无可避免的新编入了一些长安城内公侯府宅之中的良家子弟。
从离开长安,他们也逐渐了解了这位不可一世的秦王的殿下的行事风范,威震西域,武定北疆,横扫王庭,让藏司之僧众献城乞降,让草原之雄鹰闻其名如惊雷,气魄盖世。但今日见到的,更多是嚣张和跋扈。
“大胆!天子在上,秦王殿下是为人臣,怎可不敬!”
杨威右手将枪口一抬,对着站在自己马前的少年郎,轻轻一挑后说道:“他是不是天子,本王今日,自有论断,他都不让本王下马,你,算老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