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回浙江李村,最后一次回李村时,两个舅舅己住进了别墅,都到了暮年。
当年外婆家的“荣国府”破旧不堪,外公外婆住的小屋只剩下残砖断瓦,里面零星住着几个外地来的打工仔。
我站在小屋前,内心久久不得平静,睹物思人,外公外婆已不在了。我回想起第一次回李村的情景,那己是三十年前了……
锑都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城,城小名气不小。
六十年代建市初期,山上绿树葱葱,松松垮垮的采矿厂隐约可见,山下农田遍布,座落着零零散散的农庄,山地间爬满了曲曲折折的小径,仅有一条能通汽车的碎石路。
路边平躺着几间木板搭建的日杂用品店铺,偶尔能瞥见附近村民,亦或是矿上干活下山的工人。
这么一个简陋的地方不经意间变成了一座城市,主要因为这里有座锑矿山,贮藏量大,品质高,开采经济价值大。
矿山的十月天气己很冷,妈妈早早地煮好了晚饭,还把她那只心爱的老母鸡杀了,煮了一大碗放在桌上,另外又煮了一锅自己种的老南瓜。
我和哥哥看到桌上的鸡肉香喷喷的可高兴了,我们己经很长时间没吃过肉了,更别说是吃鸡肉,鸡肉只有大年三十才会吃上。
我和哥哥急不可待地大口吃着鸡肉,但妈妈只是闷声不响地吃那碗老南瓜。
当时我很好奇,这么好吃的鸡肉,妈妈怎么不爱吃,后来才知,妈妈心疼那只很会下蛋很通人性的老母鸡。
当时正是动荡时期,半夜里,爸爸躲躲闪闪地回来了,说形势不太好,要送我们去火车站,去浙江李村外婆家避避风声。
我家离火车站有好几十公里,走小路会近些,可又不识路,只能沿着马路走。
这天晚上特别地冷,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马路上隐约见得去向。
经过一处路边的烧砖窑,微弱的亮光下看见一具用破草席盖着的尸体,两只赤着的黑脚露在草席外,边上点着一盏油灯。
妈妈紧紧攥着我和哥哥的手,爸爸挑着行李急急地走着,不敢吭声,都很紧张。
天渐渐露出亮光,突然在马路边又见到一具尸体,凌乱地用稻草盖着,头露在外面,脸色苍白,样子非常恐怖。
尸体旁有两只倒地的大粪桶、一根担粪的扁担与一只舀粪的长柄木勺,粪便倒了一地,鲜血己把粪便染成了暗红色。
我们匆匆离开,离开很远还能闻到一股难闻的血粪混合的血腥恶臭味。
爸爸挑着行李快步地走着,不停地催赶我们快点,火车要隔天才有一趟,如果赶不上,要在车站等上四十八小时,没得吃也没地方睡,大人小孩都受不了。
好不容易赶到车站,眼看可以歇口气了,可车站的大挂钟上的时间显示已经错过这趟火车了。
爸妈朝大挂钟看了又看,再三确认,很是沮丧,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唉声叹气。
我累坏了,一屁股坐在爸爸的行李箱上,这时,旁边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看了看我们一家子,问:“你们是去哪的?”
妈妈说:“我们是去浙江。”
老爷爷听了又问:“你们买了票吗?”
哥哥抢着话说:“火车都开走了,买了票也没用。”
老爷爷着急地说:“快去买票,这趟车晚点了,我也是乘这趟火车的,这年头,火车不晚点才不正常………”
真是喜出望外,庆幸火车晚点,我们不用在这又冷又没地方睡的车站待上两天了。
妈妈喃喃着:“谢天谢地!老天有眼让这趟火车晚点……”
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终于到了浙江诸暨,来接我们的是大舅舅。
外婆家离火车站有十多公里,一路上跟着大舅舅走着山路左拐右拐。
听大舅舅说,李村是个好地方,李村的老祖宗是唐朝开国皇帝李世民的后代,当时抬着轿子敲锣打鼓浩浩荡荡来这里,扎根传宗接代,这里青一色都是李姓。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八个巨大的石狮,一手抬着一块特大的石雕牌仙,而另一手滚玩着各自石珠,很是生动。
牌像的中间雕刻双龙戏珠,双侧雕刻着八仙过海,上面雕刻着十二生肖。
牌仙两旁有好几条做工精致的石櫈,旁边有杏树、枣树、石榴树、簇生的竹子,深秋树叶都黄了,可竹叶分外青翠。
我们一行从牌仙边经过上了石桥。
石桥长而宽,两边是荷花池,桥下水清鱼欢,过了石桥是一个大草坪。
草坪中有几条石板铺筑小径,其中一条直通向房屋的正中大门,大门的左右两边墙尾都各有两扇合关的侧门。
这是一座很讲究的庭院,大门的四方都是石柱,石柱都经过精细雕刻,门的左右都雕刻着八大神仙,门顶石横柱上雕刻的是十二生肖。
进了大门是一个特大的厅堂,厅堂的正中有个戏台,两边都有厢房,厢房是贵客和长辈坐着看戏的地方。
过了大厅,来到天井,天井是露天的,两边都有廊檐,靠走廊两边都有房间,厢房走廊旁的房间的木窗上都雕刻着奇异的百鸟图案。
天井中央是一个积水池,里面有鱼虾浮萍,池边爬满了各种藤花。
通过廊檐,走廊到了小厅堂,小厅堂的中间有两扇大门,大门的拉手是一对铜狮子,大门上雕刻着八大神仙。
堂屋上方有一块长方形的匾,匾的长度跟大门的宽度相当,匾上密密麻麻写满金色繁体字,红色匾底隐约可见。
进了堂屋的大门,堂屋的正面有张靠墙的红漆木质的长桌,长桌正中坐着一个镀铜的财神菩萨,财神前放了个很大的铜香炉,香炉前摆了三个摆放供品的盘子。
堂房正面墙的顶部有一长长的卷筒挂着,是祖宗好几代的画像,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挂出来,让子孙后代跪拜。
我正看得外公外婆家的“荣国府”出神,突然有人喊着:“长寿叔,水仙婶,家里来客人了。”
随着堂屋旁房间的门开了,出来一个高个子帅气健壮的中年汉子和一个白皙清秀的矮个子中年妇人,身后跟着两只一黄一花的狗。
狗见了生人,就朝我们汪汪地叫起来,吓得我和哥哥只往妈妈身后钻。
中年汉子见我们吓成这样,忙吆喝着:“阿黄阿花走开!听话,走开!吓着我们家宝贝了。”
他哪里是对狗吆喝分明是在哄小孩儿。
这两条狗听了他的话,对他摇头摇摆尾不情愿地走开了。
我才知道眼前的中年男女长寿叔、水仙女婶便是我的外公外婆。
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晚上,村里的大草坪搭了个戏台,周围挂了好几盏汽灯,村里人都早早吃了夜饭,背着櫈子去看戏。
一轮满月挂在天上时隐时现,很像跟谁捉迷藏似的,呼呼的北风,感觉天随时会下雪。
远远地看见戏台上站着一个大块头的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带领着台下的群众喊着忆苦思甜的口号,大块头停了口号,对台下群众说:“大家欢迎村干部阿赖叔发言。”
一个村干部模样,穿着一身蓝色卡其布中山装,上面两口袋插满了钢笔,个子很高,略驼,一张马脸,眼睛和鼻子很小。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了:“同志们,你们好!从前我们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现在解放了,我们终于过上好日子了!”
阿赖叔讲完了,大块头大声叫好,台下马上呼应一阵响亮的掌声,接着大块头对台下群众说:“大家欢迎农民代表小狗子发言!”
伴着掌声走上一个鬼头鬼脑、贼眉鼠眼小个子的男子。
他学着阿赖叔的样子也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了:“大家好,我是小狗子,我听我娘说,我的亲爹是个裁缝,靠这门手艺养家糊口。”
“有一天,大户人家的老爷叫我爹给他做寿衣,我爹辛苦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做好了。”
“本想能拿到辛苦钱,不想这老爷把做好的寿衣翻来翻去找茬儿,说这怎么有个细小的洞,说我爹有心害他,把衣服弄破叫他短寿,要我爹赔他的寿衣。”
“我爹有口难辩,他做好寿衣上了趟毛厕,就这么一会功夫就坏事了,他见大户人家的小崽子拿着把剪刀从身边经过,怀疑是小崽子弄的。”
“可是这老爷就是不相信,说什么也要我爹赔他的寿衣,我那可怜的爹哪赔得起,一气之下就寻了短见………”
小狗子停了停,眼泪汪汪地又接着说:“我娘那时正怀着我,我在我娘肚子里就开始讨饭了,有一天雪下得很大,我娘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着去村里讨饭,突然肚子痛了。”
“娘对我说,儿啊,你别急着出来,这么冷的天,缺衣少食的只会冻死饿死。”
“大雪天我娘讨不到吃的饿得慌,我在娘肚子里也饿得慌,只想早点出来吃饱肚子,痛得我娘大哭大叫。”
“好在一屋里出来一个老奶奶,见到我娘痛成那样,她嘴里念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老奶奶对着我娘说,孩子,天气这么冷,雪又下那么大,看样子你是要生了,你到我牛棚去生吧,可以避避风雪,我叫我儿子儿媳来帮帮你吧。”
“老奶奶的儿子叫长寿叔,拿来了剪刀,端来了一盆木炭火,老奶奶的媳妇叫水仙婶,端来了热腾腾的荷包蛋,我就这样在牛棚里出生了。”
这时台下一片骚动,窃窃私语,有人说,小狗子母子真可怜。
大块头站在台上对着台下大声地说:“小狗子的忆苦思甜讲得好,你们要向他学习,时时记得吃过的苦,才能激励我们向前进。”
大块头还想说什么,可夜已很深了。
月亮完全躲到云里去了,北风呼呼,天开始飘起了雪花。
大家都开始搬了櫈子急急回家了,一路上大家都在议论小狗子的发言。
后来听村里人说,这个小狗子一下子成了大忙人,大红人,新闻人物,这里采访他,那里采访他,以他为榜样号召大家学习他,各地都请他去演说,只差没去北京了。
他后来的演说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荒唐,越来越怪诞,真可谓数新闻人物只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