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进厂子的路口早就乌泱泱挤满了人,人们交头接耳指向浓烟处,猜测引起这场火灾的原因。江落苏和好几辆消防车擦肩而过,只看到灭火水管横七竖八地交叠,水泥地面像是被暴雨浸透,可她一路走来明明是艳阳当头的大好晴天。她停好车,浑浑噩噩地跳下来,一群面色严肃的公务人员朝她而来,轮番挨个地向她提问,她耳朵里闷响,一句也听不见,只望着被烧得只剩半面黑色砖墙的厂房愣神。突然间她意识到什么,瞪着眼睛问:“工人呢?工人在哪?人在哪?”
消防员们忙着灭火,政府处理事故的工作人员领她去看工亡的员工,江落苏看到地上的人被白布罩着,露出的鞋子早已经焦透了,她还未靠近就开始剧烈干呕,可胃里什么都没有,吐得额头青筋直冒,吐完了才发现,自己两只腿正在不受控制的发抖。
她认得,她认得那双劳保鞋,明明几个小时前,他还生龙活虎地开玩笑说要背她回家,怎么现在却躺在这窒息的焦糊味里,没有半点动静了呢?
政府人员上前来找她谈话,江落苏在一问一答中大概理清了着火的前因后果。据工作人员勘察现场推测,大约是早上下班时间,大陈在员工们下班后例行检查电气开关,见机器都已关闭,放松警惕的情况下点了根烟解乏,夹着烟头走到角落时,燃起的烟灰掉进了角落的机油桶里,机油桶迅速爆燃,大陈因挨得太近被油火扑中,又因火势太大,等他走到院里的洗手池边已经回天无力了。
沈沧行接到消息赶来时询问临近结束,现场的工作人员有好几个是熟面孔,知道是他沈总的女朋友,态度也柔和了不少。沈沧行看见的是六神无主的江落苏,也难怪,厂房失火和工亡事故是办企业的人最大的噩梦,碰到一样都能要了半条命,更何况是两样同时遭遇。江落苏一个女孩子,还能这样笔挺地站在这儿,已经是她了不得的本事。
沈沧行毕竟见过风浪,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按照章程妥善解决才是正道。他一路搂着江落苏,让她倚着自己的肩膀。问询结束后,有工作人员说已经联系到死者家属,应该半个小时左右会赶到。沈沧行虽然知道自己当下的做法有些残忍,可江落苏这副样子确实不适合跟悲痛欲绝的家属们交缠。这种事故一天两天解决不完,他唯有先带江落苏离开,后续的事等她冷静下来再细细商量决定。
车里,江落苏像是丧失了语言功能,不论沈沧行说什么,她都只低着头一声不吭,这让沈沧行十分焦急,比起听她痛哭一场,江落苏这样无声的沉默更让他担忧,他无法得知她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有没有走进哪个极端的误区?他无从开解,只能默默陪伴。
沈沧行料到江落苏家门口这段时间不会太平,把他带回了镇上的住处。江落苏一进家门就说自己困,他只好送她回房间睡觉。他估计江落苏应该睡不着,怕她饿了,跑到厨房煮了碗青菜年糕汤,端回房里时,发现床上的人脸色苍白,早已睡沉。他疼惜地抚摸江落苏的头发,这一摸才知道温度烫得吓人。他连声呼喊江落苏的名字,床上的人却不见有半点动静,沈沧行心想,“坏了!”
他几乎是抱着江落苏冲出了电梯,马上驱车去了市区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江落苏是疲劳过度外加受了精神刺激,身体自行启动应急保护措施,发烧只不过是一个表现症状,只要好好休息调理心情,过几天应该就会没事。沈沧行在留观病房守着,他把江落苏的手机调了静音,屏幕上显示有好几个未接电话,他替江落苏接了三个,一个是江任杰打来的,一个是他舅舅打来的,另一个是陶皎打来的。着火事故在东阳传得沸沸扬扬,这三位自然也听到了消息。沈沧行没说江落苏眼下在医院,免得徒增他们的担忧,只告诉大家小江和自己在一起,他会帮忙一起处理事故后续,让他们不用挂念,大家这才放心,称等江落苏心情缓和一些再来见面。
江落苏在医院睡了足足一天一夜,其实这场觉睡得倍感煎熬,她无数次梦魇,那具黑焦的尸体突然从天花板倾轧而下,她喘不过气来,想呼救却又发不出声音,等尸体终于不见,房子屋顶的瓦片却又轰然倒塌,如数压在她的胸口,她几乎窒息,醒来时后背都湿透了,只有沈沧行骨节分明的手被自己抓握着,握出了好几道红痕。
“又做梦了?”沈沧行关切地看着她。
江落苏看见活生生的沈沧行,便再一次置身于赤裸的现实中。现实就是她辛辛苦苦多年的努力全部被一场火销毁,现实是一条生龙活虎的人命在她的车间里消亡。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员工?怎么面对亡者家属?又怎么面对对她怨声载道的房东?现实似乎比那场梦还要让她恐惧,她甚至想,还不如就窒息在那场梦里。
江落苏把头埋在沈沧行胳膊里小声抽泣,哭得整个身子都在发颤。沈沧行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她哭,头一次觉得她也不过是一个受了委屈会向爱人撒娇的小女生,他没有过多安慰,只轻抚她的头发,用掌温给予她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