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他火气大,你别埋怨他。”
“累坏了吧?”
“你火气也够大的。”
王素芳说完,就去了厨房,马魁看了看汪新,坐了下来问:“这是刚回来?”“下车就过来了。”
“能不能好好说话?”
马魁和王素芳走了出来,汪新看到他,立刻站起了身,王素芳忙说:“小汪,我去做饭,你们爷俩慢慢唠。”
“你爸对别人也这样吗?”
“别絮叨了。”
“他十年没回家,我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行了,行了,我掐着分寸呢!”马魁说着,就去开门,王素芳挡住门:“你可答应我了!”
“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
“你能不能小点声?要实在压不住火,那就出去吵,别影响燕子学习。”
马燕解释说:“我爸其实也是为你好,怕你出事,你那么做确实太危险了,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咋办?”
“上了班领了饷,就不是孩子了!”
汪新不以为然地说:“他是怕我出了事,拖累他吧!”
“我都说了,他是孩子,就比咱家燕子长一岁,你跟孩子计较啥?”
“你别这么小心眼,我虽然跟我爸十年没见面了,不过我知道,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那我这一肚子气,往哪儿撒?”
“你爸是好人,为我好,是我不知好歹,行了吗?”汪新说完,转身就走。
马魁把水咽下去,把茶缸子蹾在桌上,朝内屋走去。王素芳走进来,关上屋门,低声说:“小汪来了,我可跟你说好了,不准发火!”
关于马魁的话题,他与马燕不欢而散。
马魁先是在领导那里挨了刺儿,又没在老婆这里讨到好,两番争论之下,他口干舌燥,刚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就听到外面媳妇的声音:“小汪来了,你马叔在屋呢!等我叫他,你先坐。”
马燕左右为难,当着父亲的面,她坚定地维护汪新;当着汪新的面,她又心疼父亲。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她想了父亲十年,十年光阴,十年思念,足够她试着理解父亲,试着爱她的父亲,然而当面她却不会表达。
望着不顺气的丈夫,王素芳没再理他,抱着警服走了出去。一抬头,就看到了汪新。
汪新像初生的小牛犊子,冲得很,以他的阅历,还不太懂得站在马魁的角度往深了去想。他和马魁之间,没有天生的血缘,更没有交情。马魁对他来说,就是天降一个师傅,相处既不融洽,还常给他穿小鞋。
“跟我一个味儿?他那是狗尿味儿,那姓汪的,一家子狗汪汪。”
马燕的态度让姚玉玲情绪低落,她一个人走着,牛大力假装不经意,从后面赶了过来,打招呼说:“巧了,又碰上了。”
“说小汪就想起你了呗!都是一个味儿。”
“你没走啊?”
马魁摇摇头说:“你怎么还说上我了?”
“本来是走了,可肚子不舒服,找地儿拉了一泡。”
王素芳笑着说:“别说旁人了,你年轻那阵,这样的事还少吗?哪回不把你师傅气得跟点了炮仗一样,都能把房盖掀了。”
“你说话能不能文明点?”
“怪不得他姓汪,确实是一条狗,还是一条不听话的狗,我非得给狗汪汪套上链子不可!”
“这有啥,谁还能不吃不拉吗?”
“小汪也是直性子,又年纪轻轻的,免不了一股猛劲儿。”
“懒得跟你说。”
“不听我的话,私自下车追疑犯,害得我挨了领导一顿口水!”
姚玉玲一皱眉,一跺脚,狠狠地剜了牛大力几眼,气哼哼地走了。牛大力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轻声地哄着逗着姚玉玲。
“小汪又咋了?”
汪新心里也不大痛快,在走进乘警队会议室之前,他抬头看了看天,风吹着白云飘,该来的总会来到,他心里清楚,这场会议是为了什么。
“还不都是那个小崽子惹的!”
汪新进来时,会议准备就绪,相关领导、同事都在座。胡队长让马魁先说,马魁看了看汪新:“还是汪新同志先说。”
“这是哪来的火气?”
汪新仔细地瞧着马魁,马魁闭着眼睛不看他。胡队长说:“汪新,那你说说。”汪新闷闷地说:“不是都知道了吗,没什么可说的了。”
听到妻子这么说,马魁嘴角微扬,仿佛妻子还是当初那个霸道的小姑娘,笑了笑:“拿你没招儿。”
胡队长说:“我知道的,都是听别人说的,你是当事人,你得自己说!”
马魁回到家里,脱下警服,挂在衣架上。王素芳跟了过来说:“别挂了,都穿了多长时间,得洗洗了。”“这衣服不能总洗,洗多了,就不立挺了。”“不洗倒是立挺了,都能立到地上了。”马魁有点火了:“我说不用洗就不用洗,你怎么不听话呢?”王素芳毫不退让:“我说洗就洗,你怎么不听话呢?”“这是我的衣服,得听我的。”“你还是我的呢,你也得听我的。”
“有六个人在车上唱二人转,他们吸引乘客们的注意力,然后同伙伺机偷窃乘客财物。我本想在车上抓住他们,可车到站了,只能下车追踪。当时马魁同志叫我不要去,我没听,一意孤行。我违反了相关规定,认错,认罪,甘心受到组织处分。”
马魁点点头,松了一口气,终于从胡队长嘴下解脱出来,可以回家放松一下了。家,是他最放松的地方,是他唯一的躲藏。
“说完了?”
“对事不对人,我明白。”“我已经给站里去电话了,汪新正在回来的车上,等见到他再说。”
“完了。”
里去。”
胡队长望向马魁:“老马,你还有说的吗?”出人意料,马魁作了自我检讨:“要说起这事,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是我能早点发现案情,早点控制住他们,就不会给乘客们造成那么大的损失了。我在农场待了十年,刚回来没几个月,还没缓过神来,这事怪我,是我脑袋转得慢了。”
“那就请组织处分我吧!”“老马,我这也是急的,说话冲了点,你别往心
胡队长说:“老马,咱们说的是汪新同志不听指挥,私自下车追疑犯的事,没说车上。”
失职!”
马魁辩解说:“没有车上的事,就没有车下的事。车上、车站、线路,这是一体的,不能拆开想问题。办案得刨根,这事也得刨根,而这根就在我身上。当然,汪新违反了相关规定,他有错,这个他得认。可汪新是我徒弟,他犯了错,就是师傅没教好,这个我也得认。好了,就说这些了,请领导处理吧!”
乘警队领导的办公室内,胡队长站在办公桌前絮絮叨叨,让马魁是烦上加烦,他站在桌对面,也不言语。胡队长说:“老马啊,你倒是说话呀!你怎么能让汪新一个人下车?人家那么多人,汪新身单力孤的,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负得起责任!”马魁辩解说:“他跟兔子一样,一下就蹿出去了,我喊他别追,可他不听,你让我怎么办?”“他是你的兵,不听你的话,是你管教不严,是你
猛一听马魁这么说,汪新还以为他搭错筋了,再细细一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与汪新的懊恼相比,马魁心里更加烦闷。
由于马魁一力担责,会议结束后,胡队长特意把他请到自己办公室。一见胡队长,马魁开门见山地问:“还有事?”
汪新的心情是灰色的,明明疑犯就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溜走。汪新跺跺脚,心想:“这条路还长,烟不消,云不散,只是早晚。”
胡队长让马魁坐下说话,马魁说他坐不住,有事赶紧说。
纵然是一万个质疑,纵然是心底万般失望,汪新也不得不认同,他们说的话,他无法反驳。他想抓他们,想为民除害,想将他们绳之以法,可捉贼拿赃,他什么都没拿着。他的心一松动,此事只能暂时搁这儿。
“你这性子,真是一辈子都改不了。老马,你看该怎么处分汪新呢?”
刚从刀下解脱出来的同伙,立刻就附和小个子:“就是,俺们跟车上唱戏犯法吗?”小个子伶牙俐齿地接着说:“我们丰富了群众文化生活,活跃了车厢气氛,犯哪条王法了?”“警察同志,就算我们是小偷,你人证物证啥玩意没有,干脆放了我俩得了。”
“这事你怎么能问我?”
另一个同伙一看这架势,拔腿就跑。被铐住的小个子机灵起来,问道:“警察同志,你抓人也得有根据吧!你搜出来啥了?我偷谁了?我偷男还是偷女了?证据呢?”他这么一问,汪新还真无言以对,他愣怔了一下,松开了手。
“关上门说话,你是他师傅,我不得问问你吗?处分轻了还好说,要是重了,怕你再有意见。”
二人转团伙一开始还是和汪新在唇舌上胡搅蛮缠,说着说着就威胁起来,其中一个掏出一把弹簧刀,在汪新面前晃着。虽然是新手,汪新毫无惧色,猛然出手,夺下那把弹簧刀,并锁住他的脖子,把刀反架到他脖子上,扒手的嚣张气焰顿时熄灭。
“我哪敢有意见?”
汪新义正词严地说:“你们在车上唱戏转移群众视线,趁机行窃,我已经掌握了你们的作案手法和犯罪事实,你们最好配合调查。”一个扒手反问:“你有证据吗?谁丢东西了?丢的啥呀?东西在哪儿呢?”“甭跟这狡辩,都跟我回派出所。”“你是谁呀?警察就能乱抓人哪?赶紧把手铐解开,别以为你是警察就不敢办你!”
胡队长说:“我知道你稀罕那孩子,要不,也不能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啥两男一女,你找谁?”
马魁瞪起眼睛:“我稀罕他?”
“跟这装蒜,还有两男一女,也出来吧!”
“我还不知道你?越稀罕谁越给人往死里整。”
“凭啥呀?你让俺蹲下就得蹲下,那我不成王八了吗?”
“这孩子太莽撞,有勇无谋,毛茬太多,不给他捋顺了,早晚吃大亏。”
“好!都在呢!都给我蹲地上,两手放头上!”
“咱们是什么交情,有话直说,我会酌情处理的。”
他们正是火车上负责行窃的二人转同伙,冲汪新挑衅道:“警察同志,这干啥呢?”
“要不就记个过吧!不大不小就行,我再带他遛遛看。”
不等小个子回答,两个男子从一间民房里走了出来,慢慢地逼近汪新,围住他。
“就是不疼不痒呗?”
汪新把他的背包从身上拽下来,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几件破衣服。接着,汪新搜他身,只搜出了一张火车票的票根,于是审问道:“你同伙呢?你们怎么联系?老实交代!”“啥同伙?同志,你说啥呢?我咋听不懂呢?”“少在这儿装蒜了,刚才火车上跟你唱二人转的那帮人去哪儿了?”
“不行,得疼点,不疼他不长记性!”
小个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然拔腿就跑,汪新几个箭步冲上前将他按住,拿出手铐,提溜着他,将他铐在墙根的一辆自行车上。小个子叫起来:“呀!这咋还给铐上了?同志,你这是干啥?我犯啥罪了?”
“好了,我明白了。”
汪新在吉平站的出站口发现了二人转团伙中的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小个子男演员。汪新尾随着小个子,在人群中穿梭,小个子很小心,汪新更谨慎。他紧跟着小个子,追至一条小胡同。
马魁一听胡队长懂自己的意思,心满意足地笑了,那笑容都起了褶子,每一道褶子仿佛都携了一缕阳光,他的心情轻松了些。
伴随着鸣笛声,蒸汽机车驶出了吉平站,马魁望着窗外陷入沉思。火车越来越快,火车站渐渐远去,马魁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刚到乘警队大院,就看到了汪新等在那儿,马魁的脸立即变了。
此时,唱二人转的人早先已经下了车,汪新快步走到车窗前,他犹豫片刻,跳出车窗。马魁试图阻止,可他眼中那个不成器的小徒弟,已经如一片叶子飘到了窗外,马魁喊着:“你给我回来!”汪新像是没听见,追赶那六个人而去。
“马叔,谢谢您。”
听着声音,被偷的乘客有好几位,马魁愤恨地说:“又玩这套把戏!”汪新靠近师傅:“您是说那帮人偷的?不对啊!他们没动地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叫障眼法。”
“哟,叫上马叔了?踹了你一脚,我还长辈分了,谢从何来?”
列车慢慢地停了下来,乘客忙着下车,唱二人转的六个人,也急匆匆地朝车门走去。突然,就听见呼天抢地的声音传来:“我的包呢?”“我的钱丢了!”“我的全国粮票被谁偷走了!”
“开会的时候,您为我说话了。”
正在这时,汽笛声传来,火车快到吉平站了。车速减缓,汪新想往前挤去,见挤不动,索性原地不动。
“你小子给我听好了,我说的那些都是实打实的大实话,不是为你说话!”
随着和师傅斗嘴,汪新也没忘师傅的嘱咐,扯着嗓门:“大家注意了,看好自己的东西!别唱了,听我说句话!”不过,汪新的声音一样被淹没,看到他的窘境,唱戏的女人还朝他抛媚眼,卖弄风姿。
汪新火了:“我说您这人怎么油盐不进,我感谢您,还能点起您的火来?”
那对男女这么一唱,老爷们儿小媳妇的纷纷叫好,小伙子姑娘则羞红了脸,原本就很拥挤的车厢,场面更加混乱。“唱的什么东西,得让他们赶紧闭嘴!”汪新高声说。“大家注意自己的钱包和物品!”看着人群拥动,马魁大声呐喊着,提醒大家,可惜他的声音被嘈杂声淹没了。“动静小了。”“你动静大你来,赶紧喊两嗓子!”“徒弟哪有师傅嗓门大?”
马魁阴阳怪气地说:“用不着你感谢,弄得像是我徇私情一样!”
乘客越聚越多,甚至都把唱戏的伴奏团挤散了,他们夹杂在人群中间,挤来挤去。马魁扫视着众乘客,乘客中再度有人起哄,唱戏的男女响应了乘客的要求,唱起了《十八摸:“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歌,听我唱过十八摸。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废了半天边……”
“好好好,我不谢您总行了吧?怪人!”
马魁和汪新也注意到了这六个人,他们唱得起劲,乘客中又有人起哄:“换一个!换一个!”于是,那对男女又唱起了《小两口回门:“正月里也是里儿呀,正月里初三四儿啊,社里头放年假,我们两个去串门儿。转回身来呀,叫了一声他呀,你过来我有点事儿,你听外边没有风丝儿,咱们两个人抱着孩子儿,去串门儿。当天去咱们当天回呀,看一看我爹我妈,你的那个老丈人儿啊,哎呀,哎呀,哎哎咳呀……”
“你说啥?”
乘客纷纷围观,各种姿势都有,只见四个弹拉乐器伴奏,一男一女唱着,男的看起来很矮,个子小小的,他们唱着:“阳光灿烂照山河,江南塞北新事多,汽笛长鸣震天响,火车轰隆隆隆唱赞歌。大娘我心里高兴面带笑,满面春风走下了车,我的家住在四川省,到部队去看我儿赵志国……”
“我说我非得干出个样子,给您看看不可!”
蒸汽机车停靠在春林站的站台上,乘客拥挤着登上火车。一个年轻女人与五个男人在人群中尤为扎眼,他们拿着竹板、唢呐、三弦、板胡、锣鼓等乐器挤上车。列车开动,马魁和汪新一如往常,开始巡查车厢。车厢内,二人转的唱腔响了起来,唱的是《处处有亲人。
“好啊!我睁眼瞅着!”
当昨日的风已经逝去,火车依旧一直一直地往前开,它的声音饱满,敲击着原野,边唱边消失。这一路的节奏,跟随着时间的脉搏。
背过身去,马魁笑了,大步朝前走。汪新望着马魁离去,他的身形高大,影子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