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酒鬼本是个无亲无故的老独孤,前半生都是凉州边军里的戍边军卒,没什么本事,在军营里蹉跎了大半辈子到最后连军饷钱都没存下几个。
这个不修边幅的邋遢汉子姓侯,却也有个跟他形象太不相衬的好名字,叫作侯君臣。
刚刚走进镇口的少年有些无语,侧头斜睨着那个中年汉子回呛道:“我这三年的早饭午饭晚饭至少有一半都进了你的肚子,我怎么就没见你一命归西?”
当年为了此事,凉州边军还曾专门派出过一营数千军马在方圆数百里地界内巡查剿匪,以保地方安宁,可最后的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找到。
虽然他不再带着少年一起打更巡夜,但却是小镇上少有的愿意跟对门那个孩子说几句话的人之一。
那老头儿生前脾气不好,极爱喝酒,喝醉了之后脾气就更不好,偌大一个盐官镇几百户人家上千口人丁,他在这里住了将近二十年愣是一个朋友都没处到。
那个姓梁的老更夫跟姓楚的老酒鬼也算是邻居,却一直很不对付,见面从不给对方好脸色的那种。
如今少年十三岁,老梁头也死了已经三年了,现在逢年过节去上坟的时候,他会在两座坟头前都磕几个头。
中年汉子闻言理所当然摆摆手,“那是老子阳气重,就你这点子煞气,都不够给老子挠挠痒的!”
这侯君臣大约是天生的不拘小节,三年前老梁身故的次日从盐官署那边接过的打更差事,当天就直接去了镇子东口的那间破茅屋,也不管他的前任老梁头昨天才被从茅屋里抬出去,大大咧咧直接躺在茅屋里的那张破板床上就开始蒙头大睡。
他不免的心里发慌,终于第一次主动推开了破茅屋的那扇屋门,看到的是那个救活了他一命的老人坐在他一贯爱坐着的那张竹椅上,双眼紧闭,神态安详,但已经没了活人气。
那时候老酒鬼新丧,才七岁的娃娃骤然失去了依靠,吃一口饭都成了问题,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很多时候都会饿着肚子靠坐在那棵老槐树下,饿得头晕眼的时候就抬头看着那口没有钟锤内里空空如也的铜钟,安慰着自己铜钟不饿我也不饿,希冀着扛一扛饿过劲就不会那么饿了。
后来这三年间,每每少年得空重新坐回镇口那棵老槐树下时,他都爱搬着那张破旧竹椅坐在对面的茅屋门外,袒胸露腹,一边抬起脚来用手搓着脚趾间的泥垢,一边朝对面的少年吆喝:“姓楚的小子带吃的没有?好东西要与人分享才能有滋有味,你小子可别藏私!”
于是在那之后,他就多了一条生计,开始每天晚上跟着梁老头走街串巷给这座小镇打更,每晚跟着出去转一圈回来,梁老头都会分他一颗铜板当饭钱,也就是靠着每天的那一颗救命的铜板,这个不知道是命好还是命不好的娃娃才有命从七岁长到了十岁。
他以为以后都会这样每晚披着夜色跟着那个佝偻的老人走街串巷走下去,直到他成人,然后给那老人养老送终,把本应该给老酒鬼的那一份也一起回报给这个老邻居。
日子就这样大约又过了两三个月,那个惯爱拉着一张脸的梁老头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从那张破椅子上起身走出了茅屋门,朝着又一次坐在树下离那口大铜钟更近了些的小娃娃招了招手。
不过这一回好歹比上一回要好一些,看得出来梁老头的人缘多少是比那老酒鬼要好一些的,附近的街坊邻居听说打更的梁老头过世,零零散散还有人主动过来帮忙。
……
如此大的人命案事发边地,消息自然不胫而走,随之而来的各种猜测说法也有很多,其中听起来最靠谱的说法是他们运气不好遇上了流寇马匪图财害命,毕竟凉州是正儿八经的边地,近些年来虽没有打过仗,但有个把伙的流窜匪类确实也不算太稀奇。
但是可惜,天不随人愿,老天爷好像总是不太愿意让他好过。
几家人原本合计着想凑几块薄木板给老头打一口棺材,可是那梁老头是坐在椅子上咽的气,被发现的又太晚,尸身僵硬根本捋不直也装不进棺材里头,最后别无办法就只能火葬。
七岁的小娃娃被人骂了有些伤心,但没有反驳,看着那个一脸冷漠的老人点了点头。
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但这都不妨碍少年只能独来独往,很少有人有胆子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甚至还有些人老远见到了都会往边上躲一躲,眼神怪异,指指点点。
十岁那年,又是元宵节。
……
镇民们茶余饭后闲话家常都会说到住在镇子东口的这个半大娃娃,说他是个天煞孤星,说凡是跟他亲近一些的人到最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鹅毛大雪,寒风呼啸,刺骨冰凉入心三寸,镇东口这第一座院子的院门到几步之外的镇口,再到三里地外的那座名为蛰龙背的山脚下,少年现在已经不太愿意记得清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把那老头的尸身连扛带拖搬出去那么远的,也不愿意回想起当时身后留下的那一条长长的雪地脚印又有多长?
这个葬法在凉州其实不时兴,但十里八乡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个,加上老梁头这么个情况又特殊,也就只能如此办了,那个装了梁老头一捧骨灰的陶罐是少年从自己家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陶罐入土的地方离老酒鬼的坟头也不远,就隔着一座小山包。
所以当时只有七岁的娃娃楚元宵枯坐一夜一天又一夜之后,就只能一边哭一边自己给那老头找个埋骨地,家里没钱,连口棺材都打不起。
活人一命不容易,他很感激那两个给他续命的老人。
跟这挂着铜钟的老槐树隔着一条官道的镇口另一侧有一间破茅屋,当年老酒鬼刚死的那个时候,这破茅屋里还住着个跟老酒鬼年纪一般大的姓梁的老更夫,靠着替小镇上打更守夜,能在盐官署那边领一份微薄薪俸过日子。
每当此时,那个负责晚上打更的梁老头就总是坐在茅屋里头,透过敞开的屋门看着路对面坐在树下的那个小娃娃。
少年也不回头,抬手朝着汉子摆了摆算是个回应。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以为是侯君臣那个老光棍开玩笑的话,却在天黑之后成了真,只不过好像也跟他有没有锁门关系不大。
跳上墙头这种事,对有些人可能是很难,但对有些人,不叫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