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她一眼,抽出她手上团扇,一言不发地捡起笔,蘸饱了墨,于上面胡乱勾勒,心还停留在方才的梦中。
2.
“侯爷。”那女子被夺了扇子,越发胆大起来,别了别耳畔发丝,含羞带怯睨着扇面上的红梅枝丫,“奴婢想要芭蕉。”
别人?
他的笔一顿,抬眸望向窗外,隔窗外小院墙角立了一株芭蕉,迎风分翠。
他眯起眼睛,窗外树叶摇摆。
——芭蕉笔画比树木多,画的时间也更长。
结发妻子在他面前咽气,竟比不上几日前在安定门见那陌生妖物的一面。那双漆黑眼眸对上他的瞬间,像一把利剑插进他的心肺,那样尖锐的痛感,恍若人从梦中清醒的刹那。那时,那两个捉妖人的话何其荒唐:“这是您的骨肉……”
他随手画了两笔,忽然一阵心悸,恍惚中幻觉与现实交错,小院里飘着雪花,他握着一只冰凉的手,带着她一笔笔地画院外芭蕉,先晕染,再勾勒,将那干枯濒死的芭蕉叶画得挺括如新生。
修长的手用力按着自己的心口,青年男人的心脏,仍在有力地跳动着——那是为什么?
“天冷,快些回去吧,小心冻着。”他落笔草了,她还不依,捏定了笔不放,睫毛眨着,颇有些撒娇的意味:“不冷。”
只他自己知道,那是在疑惑。
“你知道吗,麒麟山终年飘雪,我们便在雪中跳舞。”
外人看来,那背影萧索,如同被悲伤冻结。
他的鼻尖埋在她领口,一点温热的香气飘飞出来,她的发丝柔软,被雪打得微微润湿。
“出去。”他背着门,语调平淡地打断。
他的手向下,隔着衣服摸了摸她凸起的小腹。
门“吱呀”一声推开,管家的声音小心翼翼,仿佛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如何打扰:“侯爷……”
“此子……你我……心中期许……”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阳光照在他冒出青色胡茬的下颌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是精心作画的人一气呵成,浓淡粗细,恰到好处。
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仿佛是被那卷着雪花的大风吹散了。
他现在算是新鳏,却并未如预料般肝肠寸断。只是感到一阵疲倦和冷意,如潮水淹没全身。
“子期……”
夫妻七载,相敬如宾,临了却只留给他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戛然而止,如同风雪一并灌入口鼻,刹那间一片空白。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他撂下笔,靠在椅背上,有些呼吸困难。
仿佛有人捏着一根针,猛地刺入心脏,他骤然抬头,她涣散的眼睛已无神,未干的泪依旧闪着亮光。
那丫鬟曲解了他的意思,脸色绯红,大胆地靠近了他:“奴婢叫秋容……”
她的声音细细,破碎,似乎真的含着无限的疑惑和不甘:“您看着我的时候……像是在看着别人。”
他的眼里爆出些血丝,拇指痉挛般按动动着刺痛的太阳穴,骤然发问:“……叫什么?”
一点即将弥散的热气喷在他的耳垂上。
“秋容……”
“侯爷……”
容……容儿……
她却摇头,似乎想听到的不是这个。如今对她来说,哽咽也变得格外艰难。他怔了怔,附耳到她唇边,听她最后的交代。
“出去。”他闭上眼睛,扬手一折,便将团扇折作两半,墨迹蹭到了手心,潮湿粘稠的,仿若血迹,“滚出去。”
他撒了谎。临到如今,她诞下的一儿一女一个濒死,一个丢失,她灯枯油尽之时,也应该听到点好消息了。
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而来,他的骨节发白,径直从椅子上栽倒下去。
他有种预感,薛氏熬不过今日了,因而语气格外柔和。
他昏迷时,恰逢薛氏临盆,轻衣侯府乱做一团。迷迷糊糊间,听见长姐与旁人的对话。
“嗯。”他答应着,缓慢地交代,“熠儿,已经醒了。”
“赵妃娘娘,臣一早便说,这是一步险棋……”
“侯爷……”她的牙齿轻碰下唇,话语破碎气声里,眼泪无声地淌着。
“本宫只这一个弟弟,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让他活着,听见没有……”
他记得这双手的,成婚的时候,年轻的新娘子自己掀开盖头,浓妆艳抹的脸上挂着不安的神情,指头尖像是剥好的水葱。
“为今之计,只有施全咒术,可是如此一来,一旦反噬,便会……”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手上的热气儿已经开始消散了,指甲尖尖的,像是某种动物的鳞片。
“不会的……快些施咒吧,他不会再想起来的。”
最后一次见到薛氏的时候,她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脖子歪着,她瘦得可怕,颧骨像双峰一样鼓起,牵拉着干瘪的嘴皮,她用凸出的双眼盯着他,看起来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刚动一下,眼泪骤然流了满脸,打湿了绫罗玉枕。
“——来人!”她的声音尖利,“去把那柱芭蕉拔了。府里带名讳里带容字的,全部改掉,以后哪个不长眼的再敢勾引侯爷,本宫剁了她的蹄子!”
1.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