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后,白莫然再没有来看过娘。」他怔怔道:「叹红颜断送,一似青塚荒凉,紫玉消沉。」
鲜血,滴在潭边,转眼被潭水吞噬,失了殷红本色。
肩上,被封龙温暖的掌心蓦然覆盖。
指甲,已经嵌入掌中。他流的血,却远远比不上多年来暗淌的酸楚。所以,他根本没有低头看一看他白皙的掌中,那一滴一滴往下落的鲜血。
白少情缓缓偏头,眸中已经满是水气。
「当时我不足两岁,他们都说娘本来就是那个样模样。正个白家,都知道宋香漓下了毒手,却没一人出来说话。连娘也说,她本来就是那个模样。我虽小,却也知道,娘的脸被那个女人毁了。宋香漓被人毁了容貌,当然不能忍受娘这样的脸出现在白莫然身边。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
「娘脸上的,其实是人皮面具。」白少情道:「她不愿我知,我便当不知。」
封龙叹气,「人皮面具。」
「我看得出来。」封龙叹气。第一眼看见那妇人,他已经知道她脸上戴着人皮面具。
「白莫然甜言蜜语骗了我娘。将我们接到白家山庄后,开始还对我们不错;但有一天……」白少情紧盯着瀑布,目光凄历。「有一天我回到屋中,发现娘的样子完全变了。她……在也不美了。」他的声音,已经嘶哑。
「娘其实……极爱白莫然。」
你娘若不是美人,白莫然已有宋香漓,情痴之名天下皆知,又怎会把持不住自己?」
「我知。」
「娘生在山中,虽天生不能视物,却美若天仙。本来可以安安静静度过终身,可她偏偏救了白莫然。」
「可这么多年,娘一个字也没有对我提过。」
「我猜得到。」封龙道:「平凡人,怎能生出你这般男儿?」
「爱到深处,便是徹古痛心。不提也罢。」
「我娘本是倾国倾城之貌。」
「若知我亲手杀了白莫然,娘一定会伤心。」
天上地下,只剩这歌。
封龙挑起白少情的下巴,一字一顿道:「少情,你没有错。从头到尾,根本没有错。」
一瞬间,天地万物仿佛已被这凄怅的歌声震慑而停止声息。
白少情深深看着他,清冷的眸中如今似已沸腾,散发一圈又一圈茫然无措的光华。
玉指峰上,低沉歌声荡漾,唱得凄美。
「我错了,大错特错。你道我不知?」他哭笑,「可我已无去路。可怜可恨可耻可诛,我竟一条也逃不过。皇天后土,无一条我白少情可走的路。」
「你看锁翠勾红,花葉犹自工;不见双跌莹,一只留孤凤;空留落,恨何穷,傾国傾城,幻影成何用?莫对残丝依旧从,须信繁华逐晓风。」
封龙静静看着白少情。
缓缓的,竟伴着封龙唱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这样望过白少情,用这样包容和深爱的目光拥抱白少情。只因为,他从不曾见过如此绝望的人,也不曾见过如此绝美的脸。
他紧紧攥手,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恨和悲愤冲击着要找寻出口。本想掉头一走了之,又忽然改变主意,走到封**边,默默坐下。
一刹那,仿佛一切已经停止。
千军万马,仿佛在胸膛里厮杀起来,数不尽血迹斑斑。
他们忘了瀑布,忘了水声,忘了正义教和江湖,忘了宝藏和惊天动地丸,忘了温暖的碧绿剑,忘了彼此的伤害和背叛。
白少情呆看瀑布,忽然听见封龙所唱,心中隐隐泛痛。
原来世上,真有忘乎所有的刹那。
「你看薄櫬香棉,似仙云轻又软。昔在黄金殿,小步无人见。憐今日酒炉边,攜展等间……」他内力深厚,虽是轻声唱来,却字字透过水声,在耳中回响。
着一刹那,已是永恒。
他呆呆站着,看着飞流直下。封龙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轰鸣水声中,他居然轻轻唱起曲子来。
「若知道白莫然死了,娘恐怕再也活不了多久。」
对着轰鸣瀑布,白少情呆住。
「不错。」
飞瀑,银河,月下那未完成的一吻,在脑中总徘徊盘旋的记忆,从未像此刻般排山倒海,统统迎面撲来。
「我亲手杀了白莫然,等于亲手葬送我娘的命。」
玉指峰。
「也许。」
白色的瀑布,挂在山间。水花四浅,下有碧潭,周围几块磨得没有稜角的大石。
「可我……我实在恨他,恨得心肺俱伤,不得不杀。」
水声轰鸣,白少情站起来,转身。
「少情,」封龙说:「哭吧!」
封龙凌空几指,解开他的穴道。
白少情撲入他怀中,放声痛苦起来。
周围景物,似曾相识。
哭到天昏地暗,喉嚨沙哑,哭到封龙衣襟尽湿。
「嗯……」被点住穴道的白少情皱眉,在草地中勉强抬起头来,忽然露出讶色。
抬起头来,天色已晚。
封龙似乎忍无可忍,怀里的白少情,被他狠狠扔在脚下。
月儿挂在空中,散发淡淡光华。
「难过?」白少情不在意的眨眼,露出甜甜的微笑。「我发现,我越轻视自己,出卖自己,便有人越不舒服。哈哈,普天之下,居然有这样报仇的法子。」
「可惜今天不是初十,不能见银河。」
「轻视自己,出卖自己,难道不会难过?」
封龙从怀里掏出烟花一颗。
封龙抱着他腾云驾雾,纵躍自由。
点燃,封家信号呼啸冲天,在半空中爆出好一串夺目火花。
身侧景物急速倒退。
「看那里。」封龙朝远处一指。
「身体可以当本钱,是难得的机会。多少人能有我这般本钱?」
白少情眺望,只见隐隐火花,在远处升起,似乎什么地方着火,越烧越旺。
「身体只是交换的本钱?」
「谈笑楼?」
明明整施展绝世轻功,气息却如同站在平地一样,无丝毫紊乱。
「不错。」
封龙低头。
「为何烧它?」
「你不用点我的穴道,你要如何,我自然会听你的话。」白少情道:「我听话的时候,任何人都不用点我的穴道。」
「为你。」封龙浅笑,「谈笑楼那间厢房,不再存在。」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白少情躺在封龙怀里,居然还在笑。
「封公子好大手笔。」白少情道:「倘若你是一国之君,烽火台旧事必定重演。」
噗噗噗,点了白少情三处大穴,在他倒下之前,将他接在怀里。几下腾越,离开大街,跳上屋顶,朝城外掠去。
封龙不答,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他手中。
他的答复就是出手。
白少情一看,竟是装着花容月貌露的玛瑙瓶子。他心中微颤,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怎么?你又要给我用这玩意?」
封龙终于答复。
「拿去给你的旧情人。」
「我要的东西不多,只是一瓶花容月貌露。」白少情笑道:「你身上,现在一定有一瓶,我可以闻到他的清香。」他颤动鼻头,空气中细细探索。
把瓶子小心放入怀中,白少情忽然正色,「封龙,你到底想要什么?」
可白少情还在笑,笑得更美,笑得更魅,仿佛看见封龙发黑的脸,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
「我想要什么?」封龙垂眼,看着脚下的石头沉吟。而后叹道:「我要你纵使被我骗过害过伤过,也还会深深爱我。」
封龙的脸,蓦然沉了下去。他微笑的时候亲切和蔼,沉下脸的时候,却能让婴儿不敢哭泣。
「妄想。」白少情冷笑。
「不错。」
「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情为何物。」
「你用身体换?」
「那么,请问师傅,情为何物?」
他道:「你不想要我?虽然你一直忍着,但我知道你想的。」
「情,就是恨不彻底,痛不彻底;就是离不开,抛不掉,捨不得;就是咬牙切齿,伤透五赃六肺;某天豁然发现,已不离不弃,无怨无悔。」封龙轻道:「少情,我已为你种下情根,你逃不了。」
那是颠覆性别的微笑。
白少情蓦然后退一步,沉声道:「那我便自己把它从心里拔掉。」
白少情毫不避讳地直视他,忽然笑了。他的笑容,向来使人心痒,使人恨不得在众人面前把他按倒。
封龙淡淡一笑,摇头不语。
「换?」封龙玩味的瞧着他,「用什么?」
「废话少说,我先告假,到华山一趟。」白少情道:「以你的本事,该不会怕我一去不返。」
「我跟你换。」
「去吧!」
「可对某人来说稀罕得很。」封龙悠然浅笑。
白少情转身,如放飞的雄鹰,呼啸而去。
白少情咬牙,「花容月貌露你多的很。」
玉指峰下,白少情提气急行。
「不给。」
他似脱了囚牢的飞鹰,展翅高飞,拼尽全力。
「你给是不给?」
玉指峰,远远化为灰烬的谈笑楼,还有屹立在高崖上凝视着他的身影,渐渐隐没。
封龙把糖葫芦递给身边经过的小孩,望着小孩欢快的背影叹气,「你总算说了。我还当你不会求我。」
六月,华山。
「我要什么,你便给什么?」白少情转着眼睛,「那我要花容月貌露。」
古朴中见威严的建筑,在夜色中沉睡。偶尔经过的护卫弟子,总绕过这间闺房,远远送上无声惋惜。
「你要什么?」
这是方霓虹的闺房。
白少情嗤笑,「这种东西,也想唬弄我?」
夜以深,她却还不曾入睡。独坐镜前,怔怔看着自己的脸。
「你什么都不要?」封龙最后还是含笑递了一根糖葫芦过来。
标致的脸蛋,如今多了一道狰狞的疤痕;新结痂的伤口和白皙的肉色对比,更显惊心动魄的可怕。
两人一个买一个送,偏偏又都长得俊美不凡,居然也成了洛陽街头一个奇观。
多难看的伤痕,纵使是最难看的女人,发现自己脸上多了一道这样的伤痕,一定回伤心欲绝。可这一刀,却是自己划的。
长长一条十里坡走下来,封龙买的无数东西,都被白少情随手送人。
看着镜中的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地心惊。
封龙挑了一幅字画,递给他看,他随手一放,放到买猪肉的猪血桶里。封龙也不在意,两边赔钱,白花花的银子砸得无人敢有怨言。
她曾发誓要等一个人一辈子,她曾以为自己为了这个人肯付出任何代价,包括生命和容貌。
封龙为他买的小笼包子,他看也不看,连着笼子一道送给蹲在路边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