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是来吊唁阿澈的吗?
这些石怪迈开了腿,越过了三人头顶,走了起来。
咸希尧恼怒地抬头,便看见晃动的十几只火把下面,一张张明暗不定的人脸。自阿澈去了之后,他的脑子便浑浑噩噩的,花费了不少力气,才认出是竹溪镇上的诸位乡亲。
“糟糕,它们的目标是巡猎司!”
不晓得哪里来的一阵冷风卷过来,差点吹熄了他烧给阿澈的火盆。
鲁鹰转身便跑,咸希尧也跟了过去——不能让桃源图落在这些怪物手里!
院门忽然开了。
常青却站在原地不动。
“你啊,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像君子的家伙。”他低低笑着,“若说你偷了桃源图,倒不如说是我偷的,可信度还高一点……”
“常公子?”
明明是离火焰这么近的地方,他还是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寒。
“你们走吧,我不能接近桃源图。”
火盆里的火苗蹿了两下,他就以为是阿澈听到了,凑了过去,差点烧到了眉毛。
他面朝着还在一个接一个爬出来的石怪,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支外表普通的笔。
“你连在屋顶上,都坐得四平八稳,端正方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后来你晓得那酒不是我自酿的,是我偷拿的,便自罚抄写了三百遍的包家家训,还把我的份儿也一并抄上了……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
“让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咸希尧独自守着火盆,往里面烧着纸钱,想起来,就叨叨几句。
笔尖破空之处,顿生龙吟。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嫌这冰糖拌藕实在太甜,便带了厨下的桂花酒给你,那年的中秋节,是咱俩一起爬到屋顶上,赏的月?”
六
便是要不断地提醒后人,任凭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要因为一己私欲,堕了这一颗冰雪般皎洁的心。
咸希尧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在那个夜晚,阿澈究竟是如何翻过了窗户,逃进了茫茫的雨幕当中。他甚至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少年喘息着转过头来,湿漉漉的黑发紧贴在前额,满眼的惊惶失措。
这么些年来,每到中秋节,就给阿澈做无私藕,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这道菜也是他们包家原先的规矩,是要将包河里的藕细细地切了丝,再用冰糖拌了,意思是“此藕无私,冰心可鉴”。
在突然消失之前,阿澈一路都在急急地奔跑,就像有人在身后紧追不舍。
但他还是做了无私藕。
可事后,人们并没有发现除他之外第二个人的痕迹。只有沿途掉落的,一些奇异的碎石。
丧事本来就办得简单,阿澈在竹溪镇几乎是个隐形人,没有什么人前来吊唁。只有咸希尧一人替他守灵。
那些碎石并不属于附近的山林,没有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
第二夜就是中秋,月亮惨白得很,悬在阿澈的灵堂上方,把整个院落照得一片雪白。
咸希尧曾因此反复演练过沙盘,却百思不得其解。
十四年苦捱,终于一朝解脱。他怎忍心他再走得辛苦?
然而所有的疑问,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当他和鲁鹰赶到了巡猎司,三只石怪已经站在了院落之中。它们抓着屋檐的一角,一起用力,竟在吱嘎声中,生生掀开了屋顶。
他再也说不下去,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喘了半天,眼看是要憋出泪来,却又咬牙忍住了。不能哭,不能哭,阿澈平素最喜欢看他开心的样子,若他哭了,阿澈就舍不得走了。
随着这个动作,一阵阵的碎石从它们身上滚落,掉落在地。
“我知道你心里苦,阿澈,”他低声喃喃,“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所以不肯瞑目。”
咸希尧停下了脚步,死死地盯着那些碎石。
等他回过神来,阿澈已经落了气,可一双大眼还是睁着的,其中的光芒在一点点地消失。咸希尧只觉得一阵阵的茫然,下意识地伸手抚在阿澈脸上,想帮他合上眼睛。
鲁鹰在他身侧怒吼,更多的烈火组成的箭矢击中了石怪,似乎还有几名身着羿师制服的身影出现,但这一切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只是蹲了下去,捡起了碎石,缓缓捏在了手中。
咸希尧便有一瞬间的恍神。
是它们做的。
阿澈便朝他笑了,那笑容是如此的天真,无忧无虑,就好像他还是他们当初相遇时,那个在包河旁边打马而过的少年郎。
是它们将阿澈追入了雨夜,是它们害得阿澈蒙冤十四年,死不瞑目。
十四年了,虽然阿澈不肯开口跟他说话,可咸希尧对他的动作已经异常熟悉了。“这是,要留给我?”
咸希尧捏紧了拳头,直到石块在他手中变得粉碎。
咸希尧把玉藕捧去给阿澈,他却摇了摇头,又朝他动了动下巴。
“什么鬼玩意儿!!敢跟老子抢桃源图!”
他之前听阿澈说起过,每个包家子弟,都有一节随身携带的玉藕,取的是“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的寓意。这节藕所用的玉颇为特殊,是他自胎里便一起带来的。就算被逐出了包家,终生不得回乡,阿澈还是要带着它。
这位外表斯文,其实是个混世魔王的前县令挽起了袖子,一把抓住了石怪的一条后腿,沿着它的身体爬了上去,一路攀上了石怪的肩膀。
他缠绵病榻这许多年,早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最后几日,完全靠一口气撑着。就是这口气,还老也不肯落下去。咸希尧想了想,觉得他是还在惦记着什么,便从枕头底下,将阿澈的那节玉藕摸了出来。
这一系列动作犹如行云流水,异常灵活,全都拜他年轻时候掏过的那些鸟蛋所赐。
当天夜里,阿澈还是去了。
“天字号,第七排,系着红绳的那个!”
二
鲁鹰在下方喊。
咸希尧手里的刀一下子掉了。
他一低头,透过屋顶上被撕出的大窟窿,望见了原本的巡猎司书房,屋内书架翻倒,卷轴四处散落,已经是一片狼藉。几只石怪的大手正在其中交错寻找,可它们的手指那么粗,如何能轻易找到?亏得咸希尧眼尖,一眼就看见,翻倒的书架下面压着一段红绳。
偏偏在这个时候,之前那小孩朝他俩跑了过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咸……你快回去,你家,你家的瘫子要不行了!”
他也顾不得其他了,直接跳了下去,石怪的大手眼看要扫过来,他侧身一滚,正好停在那段红绳旁边,将带红绳的卷轴抽了出来。
这人敢在他面前提桃源图三个字,已经是胆大,如今又拿无私藕来问他,咸希尧只觉得心头鬼火根本压不住,手里的刀拎起来便要蠢蠢欲动,恨不得能当场便剁了他。
“阿澈,我拿到了。”
“你——”
他将卷轴贴在胸口,心中暗道。
“切到细如人发,却没有一根带丝。”常青在他背后叹道,“咸老板,你在做的,可是徽州包家的无私藕?”
就在此刻,他忽然感觉胸口一热,接着便是一阵接着一阵的波动,仿佛人的心跳一般。待他解开衣襟一看,自个儿一直贴身带着的,阿澈留下的那节玉藕竟然在发光。
他重新回到原处,又开始刷刷地切那藕丝。
这是,怎么了?
“算了,”咸希尧打断了他,“无论你是谁,我都不感兴趣。”
他忽然若有所悟,匆忙解开了手中的桃源图,只见那原本空白一片的画幅上,重新出现了墨色的线条。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笔,一点一点勾勒出了原本的桃源图:重重叠叠交错的桃枝,云雾缭绕间,有人吹着长笛,有人倚着桃花树,正举杯邀他共饮。
那年轻的公子在他身后郑重其事地作了个揖:“在下是无夏城天香楼的账房,名叫常青……”
这果然是真正的桃源图!
“你是谁?”他望着刀尖问道。
他悲喜交加,全副心神都投注在桃源图上,完全没有注意到从背后袭来的石怪的大手。等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飞了起来,犹如腾云驾雾一般,被甩进了空中。
咸希尧也不搭理他,径直过去把那菜刀一拔。
同时被甩出的,还有带着红绳的,散开了一半的卷轴。
人们眼看喝汤无望,三三两两地也就散了。只留下那个外地来的年轻公子还站在原处,笑得像只狐狸。
“鲁大人!接着图!”
他接着又转向了剩下的人们:“大家都散了吧,今日我心情不好,想早点儿收摊回去陪阿澈。”
一瞬间,时间的流逝仿佛慢了许多。
咸老板在一旁黑着脸,毫无歉意地说。
咸希尧挥舞着手臂,犹如溺水之人般缓缓下落。
“对不起,失手了。”
在他下方,便是众人都要抢夺的桃源图。另有两只属于石怪的苍白大手,一左一右,朝这只小小的卷轴围了过来。
他刚说到这里,便只听刷的一声,一把菜刀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插进了槐树的树身里,刀把还在微微颤动。
而在更下方,鲁鹰高高跃起,也朝桃源图伸出了手。
“你说得不对啊!”听到这里,有人反驳,“桃源图明明是包家的!若不是那包家的小子串通劫匪给偷了去,还害了三十几个镖师——”
紧接着,是轻轻的“嗡”的一声。咸希尧怀中的那节玉藕,忽然光芒暴涨,形成了一个耀眼的光圈,将他、掉落中的桃源图和鲁鹰都笼罩在其中。
桃源图因此在灵家世代相传,据说他们的祖先将如何重返桃源的方法,记在了桃源图中。
那光芒耀花了咸希尧的眼,他甚至出现了幻觉,望见桃源图上的云雾蔓延出了画卷,新生的桃枝探了出来,擦过他的脸。他努力睁大眼睛,见那云雾之间,居然出现了小小的村落。就在他的正下方,是绿荫丛生,阡陌交错,隐约还有鸡犬之声传来。
几百年的时光里,难免有几个外界的人类无意中闯入桃源,叫里面生活的灵犀知道,自己出生的村庄之外,竟还有别的天地。终于有一日,一只白灵犀带着桃源图离开桃源,进入了尘世。他改换了形貌,自称姓灵,甚至还和人类成家,有了儿女。
他身不由己地朝下坠落,落入了云雾之中。
因为段清棠喜爱山桃花,他的坟墓外,也种满了山桃,这处村落,也被后世人称为桃源。
眨眼间,光圈便消失了。连同一起消失的还有鲁鹰和咸希尧。
按这位终于喝饱了汤的年轻公子的说法,当初段国师知道自己天命将尽,早早地便开始修建坟墓,还抓了两只珍稀的白灵犀作为镇墓兽。他死后数百年,这些灵犀的后代在他的坟墓之外的山林之中繁衍生息,逐渐形成了与世隔绝的小小村落。
只有带红绳的卷轴还在轻飘飘地下落,画幅上已经重新回归为一片空白。
“忽然口渴,求老板一碗汤喝。”
两只石怪的大手在半空中重重地撞到了一起,碎裂的石粉簌簌而落。
众人叫他吊起了胃口,伸长了脖子等着下文,谁晓得他一转身,朝着咸老板眯着眼睛一乐。
“原来如此!当年我居然看走了眼,放走了桃源图。”
“是吗?”年轻公子反问,“那你们就没有奇怪过,为何原本五百年前已经下葬的桃源图会重现人世?又是谁在桃源图上留下了找到国师墓的方法?”
有人缓缓而来,伸手接住了空白的卷轴。在他身边,所有的石怪忽然都停止了动作。
“这些咱老早就听人讲过了!”开裆裤小孩挺起胸来,“连我都晓得,那桃源图上记载着找到段清棠坟墓的方法,谁要是能找到桃源图,谁就能找到国师墓,里面可是藏着好多的宝贝呢!”
这人生得和常青一模一样,连额上的红纹都是一样,只是说话的声音阴冷无比:“难怪包澈那混小子说,我永远也找不到。早知如此,当年就该活撕了他才对!”
“没错,是唐朝国师段清棠所绘,据说画的是他和……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在桃花林中彼此相望的情形。段国师很喜欢这幅画,到他死的时候,甚至是随这幅画一起下的葬。”那年轻公子轻轻地道,似乎颇为感慨。
七
“还有谁不知道似的!”有人嚷嚷,“就是那个,段,段……”
咸希尧坐在一棵山桃树下,紧锁着眉头。
咸老板握在刀把上的手紧了紧。
在他头顶,山桃花开得正盛,灿如艳霞,再加上花枝间鸟语呢喃,云雾缭绕,光看这一副景象,简直是犹如仙境。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桃源图?”
咸希尧却根本无心欣赏。
他朝前走。人们让了开去,给他留出了一块小小的空地。他站在空地中央,环视着四周,嘴角微微上扬。
自他和鲁鹰坠入桃源图中,至今已经十二日了,他们依然没有找到离开桃源,重返尘世的方法。
“就这也算趣事?倒不如,来听听看我讲的事,绝对是真实的,而且你们全都不曾听过。”
此间的村民非常友善,见了他跟鲁鹰两个从天而降,非但不怕,反而将他们当做了贵客一般款待。咸希尧见他们服饰古旧,额头上个个都生有温润如玉,发光的犀牛角,便晓得这就是传说中的桃源村。
那从外地来的年轻公子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
眼前的村民,便是为段清棠镇墓的白灵犀的后代。
咸老板一刀跺在案板上。
“这么说,段国师的坟墓便应当是在这附近。”他对鲁鹰道。
“下一个!”
“是。应当就在这茫茫群山当中,但究其具体所在,却无从确定。”鲁鹰回答。
“呃,我家的母猪昨日一口气下了十二个崽儿……”
鲁鹰是对的。桃源村的四周,都被群山环绕,并无与外界相通的道路。这里适于耕作,气候温和,山桃花终年不败,白灵犀们生活得相当舒心。他们也询问过村里的老人,都说确实曾有外人像他们这样,从天而降,又忽然消失,却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离开的。
咸老板刷刷地剁着藕丝,连眼皮都不抬。
“为何他们总是要走呢?”老人疑惑,“留在这里不好吗?”
“近来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吗?”
好,当然好。若能抛下一切烦恼,永远留在这仙境一般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好——可是这样一来,在外面的尘世间,再无人能替阿澈洗刷冤屈了。
“今日的汤……”他讨好地抓着咸老板的袖子,问。
这十二日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想通。阿澈当年在雨夜中的忽然消失,必然是跟他和鲁鹰一样,在危急关头,由那节玉藕发动了桃源图,整个被吸入了图中,进入了桃源村。
那小孩儿跟个猴儿似的,早就蹿上了槐树,一转眼落在了咸老板身边,稳稳地排在了第一位。
至于玉藕为何能发动桃源图,他却一直不曾想通。
人群起了骚动,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默契朝着那位咸老板涌了过去,又在离他五步之外停了下来。大家都是眼巴巴地,望着他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地伸懒腰,又慢吞吞地走到摊前——却不动那口炖着藕汤的瓮,反倒是抽出了一把菜刀,自一旁的盆里捞出一节藕来,开始剁丝。
但阿澈当初既然能够重返尘世,出现在竹溪镇的溪流中,他跟鲁鹰也应该能离开才对。可连日来,他俩尝试了各种方法,却只是在山中打转,最后总会回到原先的地方。
“咸老板家有个病人,瘫了好多年了。”开裆裤小孩故作老成地跟他解释,“要照顾那人,他夜里总是睡不踏实,这藕汤也是一大早就熬上的。趁熬汤的时候打个盹儿是常事——啊啊啊啊,醒了醒了!”
那段国师必定在桃源村外留下了某种阵法
旁边有个简陋的摊子,架着只半人来高的瓮,底下的火已经熄了,只有焦黑的木炭上还残留有几星火光,随着那人的呼吸一闪一闪的。
他刚想到此处,身后传来轻轻的沙沙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再朝圈子中央望了望,这下终于看见,有个人整靠着树根打瞌睡。看起来倒是斯斯文文的样子,不像是个厨子,反倒像是个读书人。
“谁?”他放声问。
“嘘——”这小孩学着大人的口吻,警告道,“吵醒了咸老板,谁都没有汤喝!”
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拢着裙子,怯生生地从树后探出头来,一接触到他的视线,便慌忙低下头行礼,头顶的犀牛角闪着粉红色的光,明显是在害羞。
从槐树的枝头上滑下来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倒吊在空中,朝他竖起了一根手指。
咸希尧一看见她,头立刻痛了起来,表面上还得整了整衣袖,做出一副斯文模样。
这下可了不得了!所有站在他前面的人都转过来,朝他怒目而视。
“锦姑娘,找在下何事?”
他便轻轻地咳了声,说道:“请问——”
这姑娘自从他和鲁鹰进入桃源村之后,便频频出现在他俩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每每被鲁鹰那冷面煞星一瞪,又被吓得泫然欲泣,扭头就跑,咸希尧要追都来不及。
那汤的香气却是实打实的,一阵阵地飘过来,勾得人的心都要酥了。
眼下是看鲁鹰不在,终于找到机会接近他,准备表白了吧。
他听人说,要找咸老板,就往镇中心最大的那株大槐树下去寻。等他到了树下,已经是中午,大槐树的浓荫下面满满是人,挤挤挨挨地站成了一圈,个个都望着圈子里面,一声不吭。他探头看了半天,没有看见半间店铺的影子,只有一块无精打采的白布挂在槐树最矮的枝条上,写着一个“汤”字。
“我,我,我就是想问……”锦姑娘深吸了几口气,握着拳头,终于喊道,“你认不认识一位叫包澈的小哥哥??”
这一日,从外地来了个年轻公子,听说了咸老板的规矩,大概是觉得自己肚子里藏的奇闻轶事格外丰富,便一路找了过去。
“承蒙姑娘厚爱,在下感激不尽……”咸希尧散漫地应着,接着睁大了眼睛,“咦咦咦咦咦??”
可若是惹得他不开心,小心他老人家把摊子一撤,大家谁都没得喝。
锦姑娘真正想要表白的对象,却是阿澈。
凡是想喝他家的藕汤的人,都得给他讲一件趣闻轶事,还得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若是他听得高兴了,自然少不了送上一碗汤。
据她说,阿澈进入桃源后,曾有一段时间,与她朝夕相处。她暗中心动,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心里话,阿澈便离开了。
但咸老板却有个怪脾气:他家的藕汤,只送,不卖。
灵犀与人类的寿命相差甚远。尘世间已经是十四年的岁月流过,眼前的灵犀姑娘,却还是花一般的年纪。在她心里,阿澈也不过是走了一段短短的时间,必定还是当年的少年模样。
只需要加上少少的一把盐,一点香葱,便足以让方圆十里的人们趋之若鹜。
“我想着,你既然带着阿澈的犀角,想必是他的朋友……”锦姑娘柔声道。
可要说这位咸老板做得最好的,还得是用猪骨炖了整整一日的藕汤。炖到这个份儿上,那汤已经是乳一样白,而静静卧在其中的藕块,已经整个都酥烂了,却还是维持着完好的形状。
“等等,你说什么?”咸希尧失礼地打断了她。
他做的藕盒都是用七孔的白花藕,切得极薄,几乎能透光,却每隔两片都连接不断。在中间夹上肉馅儿,用蛋液和面粉裹了,炸得外层金黄酥脆,里面的滚烫鲜香,却是恰到好处。做的桂花糖藕,又用的是粉嘟嘟的红花藕,每一个藕孔里都塞满了半透明的糯米,外层均匀地盖了层蜂蜜,再点缀上一两点桂花,咬下去时,桂花的香味和蜂蜜的甜丝丝缠绕,沁人心脾。
锦姑娘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武陵山下有个竹溪镇,镇上有位咸老板,出了名的擅长做藕。
“你怀中藏着的,不是他的犀角吗?不然你们是如何开启的桃源图?”
一
咸希尧掏出了那节玉藕。
云遮雾盖,烟雨重重,唯有这轮圆月,十四年来依旧光明澄澈,不染纤尘。
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晶莹得像是用冰雪雕刻而成。只在一端,有些许血痕。
包澈便不再挣动了,只睁了一双眼睛,去望窗外将圆不圆的一轮明月。
阿澈曾经跟他说过,这是他从胎里带来的。他当时只当他在说笑,并未在意。
“此藕无私,冰心可鉴。阿澈,你记得的,我咸希尧也记得。”
“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锦姑娘指点着,“这是犀角的纹路,看这切痕,是被人切断,又再雕刻成玉藕的吧?虽然已经非常稀薄了,但阿澈有我灵犀血统,这一点确凿无疑。”
包澈睁开了眼睛,微微挣动起来。这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包澈有灵犀血统?难道现今的包家,与当初逃出桃源的白灵犀也有血缘关系?难怪原本属于灵家的桃源图会在包家世代相传!
这人眉眼带笑,声音却轻颤:“包家的无私藕。”
“但,为何他要切断犀角?”咸希尧还在震惊,脱口问道。
“眼看中秋节又要到了,猜猜今年我又给你备了什么好吃的?”
“我也不知。”锦姑娘睁着一对澄澈的大眼,居然与阿澈有几分相似,“我只听爷爷说过,外面并不太平,有好多坏人,都想要进桃源来,想要我们头上的角——阿澈这么做,也是为了避祸吧?”
十四年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昔日的少年,如今只是瘫痪在床的一副枯骨。可身边的这个人,依然如同当年,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能让他生出愁容。
忽然之间,最终的真相犹如雷霆一般,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映照得通明。这就是阿澈十四年来闭口不提的秘密了——这个全是由灵犀组成的村庄。
“看你这一身的冷汗。不怕不怕,我在这里。”这人柔声哄他,又取了温热的帕子,给他擦脸。包澈还在狂跳的心,渐渐地平缓下来。这人便开始跟他说些镇上的家长里短,还有他这几日新得的笑话,想要哄他开心。
若他说出了自己失踪的真相,世人便会知道桃源图本身,便是一条通往桃源村的通道。会有多少人为了段国师墓中的宝物蜂拥而至?到时候,这些与世隔绝,懵懂天真的白灵犀们,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