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心魔,都是由人心中的渴望所构成的。
“况且,那佛像只是烟尘所构成,一点都不好吃。”
就像那个婢女,因对所爱之人的渴慕,有了飞头的异象,而在断绝了这份心思之后,立刻又恢复了正常。若是能了解到这无夏城中夜行的佛像所渴盼之物,替它找到它一直在翻找的东西,也能解决这怪象。
朱成碧鼓起了脸颊。
她下了决心,朝佛像的方向跃了起来。
“麒麟是瑞兽,若只是一般的邪祟,遇到他自动便消散了。”莲灯解释道,“若真是神迹,也不至于冲撞到我佛。”
佛像伸手要抓她,她却就势登上了它的手臂,一路攀上了它的肩膀。
朱娘按着他的脸,将他拨到一边去了。
“你在找什么?”她在它耳边质问道。
“自然是因为我更聪明,懂得分析案情啦。”秋子鳞插嘴,“若是你,恐怕只晓得上去就是一口,连朱雀门都不会剩下……”
佛像僵硬地扭过了脖子,嘴唇翕动,朝她吐出了一个名字。奇怪的是,她却听不到。
“我想起来了。”朱成碧道,“你那次为何带了秋子麟,却没有带我?”
不,不应该是听不到,否则她不会知道那是个人名。但她无法记住这个名字。它就像是落向深渊的石块,朝她记忆深处的黑洞坠落下去,消失了踪迹。
在这样的情形下,皇帝终于开口,向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莲灯尊者寻求帮助。
胃部的疼痛剧烈起来。她弯下了腰,只觉得额前满满都是冷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失去了,在她的体内留下了庞大的空洞。好想,好想要吃下什么,以填补那空洞。但是无论吃什么,味道都不对。再也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味道,再也不是她曾经吃过的美好之物。
进了朱雀门,便能进入皇城,再往北便是太极宫。
“那究竟是什么?”她怒吼起来,也不知道是在问佛像,还是在问自己,“你所渴望的,究竟是谁?”
京兆尹认为这表示长安城中又新添了案件,为此增加了士兵巡逻的次数,并在佛像出现之处严加搜查。大兴国寺的住持则认为这是吉祥之兆,率领着数十位教众在佛像现身沿途焚香、祈福,连续念了好几日的经。然而无论是赞美还是诅咒都没有让这一现象消失。佛像依然在一夜夜地出现,并且每一夜都朝着朱雀门的方向行走,然后消失。
出人意料的是,佛像以同样的姿势怒吼起来,迅速地一把抓住了她,将她深深地摁向了地面。
然后就此消失了。
重压之下,朱成碧只觉得背后的石砖寸寸龟裂,听见佛像喃喃地道:“好饿啊——”
它就仿佛是由云雾构成的幻象,直接从更夫身边经过,对他丝毫不加理睬。
鸡鸣声中,它再次消失了。
更夫趴在地上,捂着眼睛发抖。但他依然注意到,并没有脚步声传来——如此庞然大物,在移动时既没有踩踏房屋,也没有激起任何尘土。
六
这名更夫所负责巡视和报时的,是安业坊和光福坊之间的道路。据他回忆,佛像是在他敲响三更之后突然出现的,高达十丈有余,面朝北方,漠然矗立。他被吓得伏地跪拜,结果那佛像衣袂起伏,竟然是朝着朱雀门的方向走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了,那在无夏城中行走的心魔的源头所在。”朱成碧对莲灯和尚道,“我已有所觉悟。”
当然还有各色面目不明的妖魔。
“那你为何还要燃起最后一根怀梦草?”莲灯问。
每日傍晚,当黄昏的光线犹如退潮一般逝去,伴随着沉重的吱嘎声,长安城中各坊的朱色大门都缓缓关闭,原本人群熙攘的大道上将会空无一人。只有巡夜的金吾卫偶尔会经过,除此之外,便只有更夫、盗贼和老鼠还醒着,时不时地在夜间的长安城中出没。
这么说,他果然知道。朱成碧闭了闭眼睛。
最初遇见佛像夜行之人是一名更夫。
这是最后一个,她能梦到他的晚上。之前为了替无夏城驱逐梦魇,她连续不断地使用了大剂量的怀梦草,在梦中战了数个昼夜。从那之后,怀梦草对她的效力便开始减弱。她一共只能梦到莲灯,三个晚上。
二
“因为,你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长安城中的心魔,它的源头究竟是谁。”朱成碧回答,“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对她做了些什么,才让那心魔彻底消失?”
她皱起眉头来,追问道:“因此我来问你,还记不记得贞观三年,长安城中有佛像跳出了画卷,在夜间行走的那桩案子,究竟是如何破解的?”
“你还记得,曾经有人找过我,为了解决丹阳公主府上婢女着魔之事吗?”莲灯道,“就在罗灰儿被腰斩之后不久,此人再次出现了。”
“因为不知为何,我近来忘记了很多事情,无论是五百年前的,还是五百年后的,似乎都有缺失。”
罗灰儿的死并没有中止佛像夜行的异象。
“既如此,你又为何要召唤我们入梦?”莲灯问。
它依然还在一夜夜地出现,而且一夜比一夜面相可怖,头上甚至还生出了鲜红的角,咧开的嘴角伸出了利齿。行走的方位也越来越明确了——原来并不是为了要进朱雀门,威胁到门内的皇城,而是为了到达就在朱雀门东侧的丹阳公主府。
他们二人依然并肩站着,望着她。
并且从此夜夜逡巡不去。
“你们如今,不过是我燃起怀梦草之后,出现在我梦中的幻象而已,这是唯一能再见到你们的方法。”
“一开始那佛像每夜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指着同一间房间,到天明方才消失。”公主府上的来人对莲灯这样说。她是位年约三十的妇人,梳堕马髻,着窄袖绿襦,仪态雍容大方。浑身虽上下不带一点饰物,却有一股清凉彻骨的异香。
因为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我守着你化成的塔度过了五百年。她这样想,但并没有说出口。
“公主虽也觉得困扰,但佛像毕竟只是看起来吓人,并未真正有人因此受伤。可到了昨夜,佛像似乎等得不耐烦起来,竟然撕裂了门扇,想要闯进那屋里去,屋内的仆役们拼死抵抗,它便拖走了其中一人,就地吃掉了。”
“贞观十二年,真正的莲灯和尚为了镇压被斩断双角,化作黑麒麟的秋子鳞,在一处叫做无夏的江南小城,以身相殉,已经成为了一座七层的石塔。”她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莲灯道。
“吃掉了?”
点燃它,便能与所思念之人在梦中相会。
“是的,就在庭院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嘎吱嘎吱地咬掉了腿,嘎吱嘎吱地咬掉了头,就这样吃掉了。”
怀梦草。
妇人绘声绘色地模仿着。
然而她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将另一只手的掌心摊开给他俩看。她手中,是一株鲜红色的萱蒲形状的小草,已经燃了一半。
这样可怕的景象,她叙述起来,依然面不改色。
好想吃,好想吃,好想吃。她新生出的兽牙紧紧咬着,连刺破了自己的嘴唇都不曾察觉。好想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莲灯身边,便再也不用忍受饥饿折磨。
“这样一来,事情就麻烦了。”莲灯道:“心魔这种东西,若不曾沾染血气,便只是普通的怨念集合,若能找到其源头之人,替她完成心愿,便能超度。”
一瞬间,汹涌的渴望几乎要将她淹没。
“若是沾染了血气呢?”
朱成碧朝那紫砂钵伸出了一只手。
“连佛像都生了魔相,此人心内,必然已生了杀念,再沾染了血气,付诸行动,只是早晚而已。”
“今天阿碧辛苦了,你先尝。”
“已经生了杀念吗?”妇人自语。
好想吃。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告诉我,那屋里藏着的是什么吗?公主殿下?”莲灯叹道,“你虽然费心去掉了所有饰品,但忘记了身上的瑞龙脑香——此香穿衣透骨,三日不绝,去年一共只进贡了十枚,乃皇家所专用。”
那钵内传来如此浓郁的香气,只消闻上一下,她体内的空洞便尖锐地疼痛起来。
“是我疏忽了。”丹阳公主一笑。她被揭穿了身份,却也不见有惊讶之色,只略扬了扬手中的帕子。
真奇怪,这么做的时候,她总觉得莲灯就站在自己身后,微笑着看着自己。只要她不转身,就会以为一切都还维持着原状,一切都还跟过去一样。她所失去的人们都还在她身边,就像现在,莲灯微笑着将紫砂钵朝她端了过来,秋子鳞站在他的身侧。
“那屋里也没有什么,只是之前有个婢子,与人私通,生了个碧眼的婴儿,还不满百日。原本这孩子是要跟母亲一起治罪的,可我转念一想,犯错的是那母亲,稚子何辜?”
莲灯和尚化塔之后,她一点一点地回忆起他持刀切菜的姿势,回忆起他选择的食材,操作的程序,再一点一点地学着做出来,想要重新找回记忆中的味道。
莲灯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朱成碧后来之所以亲自操刀饮食,跟被他一开始就将口味养刁了不无关系。
“公主慈悲。”他缓缓道,“既如此,贫僧便随公主走一趟吧。”
他是修满了十世的高僧,一颗佛心光芒耀眼,同时还累积有十世的重重记忆——记的全是历史上的各式菜谱。平日里除了降妖除魔,业余时间便都花在了琢磨做菜上,全心全意地钻研着新的菜式。
“碧眼的婴儿?莫非是那飞头蛮婢女和罗灰儿所生?”朱成碧猜测道,“可罗灰儿又说不认得她——啊,我明白了,他身陷囹圄,不愿连累情人,因此撒谎,也是有可能的。”
莲灯和尚此人颇为有趣。
秋子麟在一旁大摇其头:“阿碧啊阿碧,你难得聪明一回,却猜错了方向。”
这边两只立刻乖了,翻身起来便亲密无间地排排坐在一起,两双眼睛都巴巴地望着他手中的紫砂钵。
莲灯和尚随着丹阳公主一起回到了公主府,见到了那碧眼的婴儿。果然如公主所说,尚未满百日,只是个温暖柔软,散发着奶香的小肉团子罢了。
莲灯和尚终于回过头来,严肃道。
他们去的时候,恰好遇到他睡熟了醒来,蹬着腿儿四处张望。莲灯伸了一根手指给他,他便懵懂地抓住不放,朝着他咧出个灿烂的,口水滴答的笑容来。
“打架的小孩没有晚饭吃喔。”
那双碧眼,跟罗灰儿的一模一样。甚至连稚嫩的鼻骨,都带着西域人的特征。
“第一百五十六次对战秋子鳞,”朱成碧满意地在心中的墙上画下新的一笔,“哼,依然是本姑奶奶胜出。”
莲灯便叹了口气,对公主道:“贫僧有个法子,可在今夜便斩除那心魔,永诀后患,只是,要借这不该出生的婴儿一用,望公主恩准。”
她本来还要再仔细思索的,谁晓得秋子鳞现出麒麟原型,朝她一侧撞了上来,要咬她的脖颈。她勃然大怒,也现了原型,腰一扭躲了开去,反身咬住了秋子鳞颈后的软皮,将他按倒在地。秋子鳞喉咙里呜呜叫着,用两条后腿儿死命踹着她的脸。
他一说到“不该出生”几个字,公主便抓紧了手中的帕子,好半天才又慢慢地松开了。
就像是,弄丢了非常非常重要之物
“尊者请便。”她最后回答道。
就像是,身体中间空出了一个大洞,不断有风声自其间呼啸而过,就像是,绝望地想要吞掉更多的东西,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满足。
当天夜里,佛像再次出现了。
她饿吗?朱成碧想,原来,这也是饿吗?
莲灯跟公主带着诸位仆从,守在那婴儿襁褓之旁,只听得庭院之中一阵痛苦吼叫,接着便是树木折断,风雨大作。从窗户中看出去,能见那佛像面带痛楚,衣襟上血迹斑斑,一步步朝他们迈过来。仆从们被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也有拽着莲灯的僧衣,求他相助的。莲灯闭了眼,将那串星月菩提的佛珠在手中转了又转,只是不理。
“还有贫僧近日来新得的一样滋味。”莲灯睁眼对她一笑,又摇摇头。“不行,阿碧,我晓得你必定是饿了,但眼下火候还不到,你还是先去净手,再等着吃晚饭……”
紧接着只听喀喀两声,众人头上的屋顶竟然教那佛像掀了开来,从中间撕成了两半。一只沾满鲜血的大手伸了进来,在屋中摸索着,随便抓住了一个婢女,便要再拖出去吃掉。那婢女鬼哭狼嚎,只喊着公主救命。一片慌乱中,莲灯缓缓起身。
“鲍鱼,瑶柱,乌参,香菇。”她深吸了一口气,细细分辨道,“还有什么?”
“何必再造杀孽?”他朝那佛像道,“你最想要吃的,就在这里。”他单手将那小小的襁褓一抓,举向半空:“过来取吧!”
不管他哇哇大叫着抗议,她循着无法忽略的浓郁香气,低头进了茅屋。她所前来寻找的莲灯和尚正盘了腿,在地上打坐,手中垂着串星月菩提的佛珠,面前的火堆上架着紫砂钵,也不知道炖了多长时间。
“不——”丹阳公主却奔了出来,扭着莲灯,要去够他手中的婴儿。
她一脸漠然,径自从他身上踩了过去,还特地在那雪白衣袖上蹭了蹭鞋底。
“一个婢女的儿子,就让它吃了又如何?”
待她一踏入前廊,他便头也不抬地道:“咱家的阔口将军可算是回来了!这次又吞了几万户?”
那佛像果然放下了之前的婢女,要抓向襁褓。
她越走越近。那灯笼下面横躺着个年轻公子,正低头耍着手中的一只九连环,将铁环甩得铿铿作响。此人一身雪白锦衣,后背绣着只脚踩着牡丹,身披祥云的紫色麒麟,神气活现地朝她瞪着一双大眼。
“这是我的儿子!”丹阳公主喊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不肯救你,也不肯见你,眼睁睁看你去死——你来吃了我吧,吃了我吧!”
跟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这后面的几句,是喊给那还在摸索当中的佛像。
一间普通的茅屋,屋顶铺着简陋的稻草,屋前却很不协调地搭着宽大的前廊。廊下挂着盏圆滚滚的灯笼,上面是空白的,一个字都没有。
奇怪的是,佛像的动作,因为这短短的几句话,便停止了。
走得多了,这样的莲花灯在湖面上越来越多,所发出的光渐渐照亮了她所要去的前方
“阿弥陀佛。公主以为,这是罗灰儿的心魔?”
每走出一步,脚下都会生出些晶莹的涟漪,却并不消散,而是朝她身侧的水面聚拢,升腾,再旋转着分裂出花瓣——是一朵莹莹生光的莲花,花心中托着一点细小的火光,替她照着亮。
丹阳公主从莲灯手中夺走了襁褓,紧紧地靠在胸口。“不是吗?也对,明明是他负了我,是他将我送他的宝枕转赠他人,才惹来杀身之祸。不过是区区一个乐奴而已,区区一个……”
她踏着虚空,行走在黝黑的湖面之上。
有滚烫的眼泪,滴落在那碧眼的婴儿头顶。
一
那稚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趣,还在无辜地转着头。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将最后一曲献给了那个惊鸿一瞥的短暂夏季,从此再无遗憾了。
“罗灰儿行刑之前,贫僧曾听他奏过一曲,其中不仅没有能够形成心魔的怨恨,甚至连悲哀都没有,只是纯粹的,光明灿烂的欢喜。”
贞观三年夏,琵琶乐师罗灰儿因偷盗丹阳公主府上的鹌鹑枕,被判腰斩。行刑时围观者甚众,都在期待能聆听国手今生的最后一曲。谁料罗灰儿一直保持着沉默,至死不曾动过琵琶弦。
莲灯的袖子鼓动,两个小乐神飞了出来,在半空中,开始演奏。果真是纯然安乐的喜悦之曲。乐曲声中,那血迹斑斑的佛像,一点点地蒸发成烟雾,缩小了身姿,最后只剩下一个半透明的身影。
突然降临的光明令他头晕目眩,新生的翅膀又令他倍感自由。他胸中充满了音乐,充满了歌声,止不住地想要歌唱——于是,在短暂的夏季结束之前,这原本来自最泥泞和肮脏之处的生命不断地歌唱着光明、喜悦和安乐,甚至忘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
那人睁大了眼睛,望见了丹阳公主,随即欢笑起来。原本是卑微的,泥泞当中的生命,却有短暂的一瞬,窥见过天国。即使为之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也是值得为之歌唱的吧。
打个比方,就好像一只生活在地底,长达十一年的蝉,忽然有一刻,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丹阳公主朝他伸出了双手。可她还没有来得及触碰到他,他便已经消散了。
那是,怎样的乐曲呢?
“丹阳公主以为罗灰儿背叛了自己,所以任由他死去。可他的死并没有能够消弭她心中的怨恨,她的嫉妒和怨恨蔓延到了那碧眼的婴儿身上——她开始希望这个孩子也死去。
“这是两个小乐神。想必是为施主心中的音乐所感,从上界降临到此。”莲灯指着袖子解释道,“如今病痛已去,夙愿将成,施主可愿与之合奏一曲?”
“但母亲怎么能致自己的孩子于死地呢?这愿望被她深深压抑了起来,藏进了心底深处,最黑暗的地方。终于化成了行走的佛像,吃人的心魔。”
莲灯已经穿过牢门,立在他眼前,念了声阿弥陀佛。他两侧的袖子微微鼓动,过了一阵,竟然传出了排箫和箜篌之声。
听完莲灯的解说,朱成碧久久不语。
莲灯出手的速度非常快。罗灰儿只觉得有虚影在眼前一闪而过,鼻中一轻,两只息肉便消失了。
“可照你的叙述看来,她明明是爱他的。”
莲灯递出了手中的紫砂钵,它忽然开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犹如正在将世间各种鲜美之物混合起来,慢慢熬煮。连罗灰儿都被香气所诱,吸了吸鼻子,靠拢了些。他鼻下的息肉轻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蠕动起来。
“是。”
“我佛慈悲。更何况,你心中的音乐,是世间罕见的美味,不该随着你一起湮灭。”
“但是她怨恨他,希望他去死,并且在他已经死后,希望他们的孩子也去死。”朱成碧皱起眉头来,“由爱生忧,由爱生怖,如果这就是爱的滋味,我真庆幸自己不曾尝过它。”
“这有什么意义呢?法师?你进入天牢,只为替一个明天就要死去的犯人减轻病痛?”他平静地问。
莲灯摇摇头,朝她伸出一根手指,点向她的心口。
环抱琵琶之人转过脸来。果然,此人双侧鼻下各垂有一条细细的息肉,约有半尺来长。这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容貌,若非如此,他应是极为英俊的,还有一双多情的翡翠般的碧眼。
“不,你已经尝过了,只是又再忘记。”
“不能。但我能治好你鼻中垂下来的息肉——只要一触碰到它们,就会带来锥心之痛,而这令施主在弹奏中分心,对吧?”
自他的指尖触碰到她心口之处,生出了一枝灼灼其华的重瓣山桃,绕着她的肩膀,眨眼间便盛放开来。
“你能接好我的十指,让我重新长出髌骨?
“好了,这下终于做完了,火候刚刚好。”
“贫僧能帮施主一把。”莲灯道,“贫僧能治好你。”
他将紫砂钵放到她的手上。“这是我寻了种种山珍海味,又加诸欢喜,渴望,怨恨,辗转反侧,百般哀愁,所做出的世上最接近于爱的滋味。虽不能替代你所曾失去的,但说不定能让你勉强填饱肚子。”
“挖出了髌骨,可他们没能挖出我的心。”弹琴之人以明显的胡人口音回答。他蓬乱的头发呈现出铁锈般的红色,当是名西域人,“我的心中仍有着喜乐之音,它迫不及待要冲出我的胸口。”
所有的莲花灯都开始朝上方升腾起来。
“你被折断了十指,挖出了髌骨,明日午时就将受腰斩之刑,可你现在还在弹琵琶。”
连同她面前这人,也在一点点散成晶莹的粉末。
琵琶声停了。
从此之后,她将再也无法梦到他。
莲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罗灰儿。”他唤道。
“啊,对了!”莲灯忽然睁大眼睛,满脸郑重其事。她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话嘱咐,凑过去听,却听他笑道:“如果非要给这道菜起一个名字的话,就叫做佛跳墙吧!”
琴弦铮铮,却总是不成调子,似乎是个从来没有接触过乐器的新手。但他怀抱琵琶的样子却又轻车熟路:微微侧着头,与那琵琶颈项相接,温柔得犹如环抱着心爱的少女。
……果然还是个大骗子。
整座天牢都被寂静所笼罩,唯有这里,这间窄小、闷热、散发着恶臭和血腥的牢房之中,一切都还在照常进行。有人发如飞蓬,衣衫破烂,端坐在牢中,正在弹着琵琶。
七
他身后之人并没有停留太久。在将溺酒虫扔进了紫砂钵之后,他径直走向了最里间的牢房。
绍兴十六年夏,无夏城中有佛像无故夜行。
狱卒打了个哆嗦,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脊髓当中被抽提出来,整个人犹如被兜头淋了桶冰水。再看手中的酒瓮时,竟然再也不觉得那酒香宜人。
该佛像现形于城南,行至莲心塔,沿途翻找不止,兼辗转嘶吼,形貌痛苦,民众不堪其扰。后佛像危及莲心塔,守塔饕餮再度现身,竟不攻击佛像,只吞噬自身。说来也奇怪,那饕餮一开始张开大口,吞吃组成它自己的阴影,原本在摇晃着莲心塔的佛像,竟然也减慢了动作。
“溺酒虫。”他听见有人说:“也罢,便算是今夜的零嘴儿吧。”
“姑娘!”翠烟趴在天香楼的圆窗之上,朝那张半空中燃烧着一对金眼的兽脸喊道,“你这是怎么了?是饿疯了么?怎么开始吃起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