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救救他,救救他……他会被这些东西剥皮抽筋,鲜血为红酒,筋肉为荤食,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薛晓在极度的惊惧下手脚发凉,僵硬麻木,眼前白茫茫一片,无法视物,当他忍不住咬破舌尖想保持清醒时,荒芜黑暗的世界忽然亮起一缕微光,寂寥长风将那道声音传入耳畔,唤醒了溺水亡魂。
“原来在这里。”
“我也想吃这道菜。”
脖颈处的窒息感徒然一松,薛晓头轻脚重浑身发软,双腿失去知觉,背靠着墙壁瘫倒在地,空茫视线扫到一张莹白柔软的脸颊,她偏过脑袋没有看他,翘挺的鼻梁撑起漂亮的侧颜,两丛长睫盛满流水般的灯光,鼻尖和眼睑边泛着温暖的光彩。
她的长相偏向于乖巧那一类,安安静静得站在那里时就像朵干净纯粹的花朵,当然,如果能再笑得真心实意点,或许会更加摇曳生动。
薛晓不知道徐佳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些吊诡阴冷的注视似乎也随着这个年轻哨兵的到来而如潮水般退散。死里逃生的恍惚后怕让他下意识拉住离去之人的衣角,“不要,不要丢下我......带我一起走好不好,求求你......”。
基地训练出来的哨兵本不该如此胆怯弱小,可他近日总做些奇怪的梦,梦到他只是个还在读书的高中生,成绩不上不下,严重偏科,为即将到来的摸底考试而烦恼。
他有一对平凡忙碌的父母,父亲是搬砖工人,在工地发生意外事故成了植物人。母亲是旧时代的大学生,在民办学校任职普通教师,对他要求严苛,在他卧室书桌上贴满几所国内的重点大学,每日凌晨五点被母亲叫起床晨读半小时,早饭在路上解决,煮得稀碎的茶叶蛋,一杯温豆浆,两个肉包子。
晚自习归家时,母亲已经准备好夜宵,看着他吃完。家里的热水器是太阳能式的,一到阴天就没热水,他花五分钟潦草地冲好澡就见母亲守在屋里,帮他擦干湿漉漉的头发,坐下来监督他温习课程。
桌上摆着闹铃,十二点准时响起。母亲等他解完题目,再抽走他手里的笔和书,关上灯,“剩下的明天起来再写,早起半个小时。”
薛晓不想起这么早,加上睡眠本就不足,他在母亲离开后又掏出没写完的习题,从书包内侧偷偷摸摸地拿出一部屏幕裂痕满满的手机,输入题目,写下修改过的答案。
手机是班里同学借他的,前提是他把物理随堂测试的答案交出去。
薛晓是物理课代表,这方面成绩还算不错。
母亲允诺他在考上大学后给他买部手机,但在高中时期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个年纪的青少年都爱玩,骨子里潜藏的叛逆被激发出来,薛晓不怎么碰电子游戏,他只是想借手机搜解不出来的题目,好让自己睡得舒服点。
可这个秘密没藏多久,就被母亲发现了。
那晚他抄的答案太长,白天又刚体测完,精神疲倦,一时松懈下来,只想着眯眼睡会儿,谁知醒来时,就见母亲推门而进,女人愣愣地看了他几秒,神情变得恐怖,目光冰冷愤恨,愤怒地尖叫起来。
“薛晓!你居然敢躲在房间里玩手机!”,她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狠狠拧着他的耳朵拖到地上,“我每天这么辛苦,想尽办法让名师给你补课,请人家吃饭,欠下了多少人情,你到底清不清楚我都是为了谁?!你还骗我,骗我努力地学习!这手机是不是你偷了家里的钱买的?偷了多少?!”
薛晓刚从睡梦中惊醒,脑袋发懵,冬天的地板很凉,双膝跪在地上猛地刺到心头,他怔怔地看着母亲因发怒而变得扭曲的五官,“妈......我没偷钱,是,是别人给我的.......”。
母亲追问他是谁,是班里的哪个同学,把她认识的几个人名字一遍遍报出来,薛晓害怕得瑟缩着头,闭着嘴巴不肯说。
他不太想拉别人下水,这事传了出去,他在班里的名声会变差,老师对他的印象也会不同以往......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薛晓想独自承受母亲的怒火,可他的母亲不肯罢休,在之后两天找到班主任,最终联合家长查出另一个人,不,确切来说,是班里的小团体。
这件事闹得不算小,薛晓的手机被收走了,由班主任还给另一位学生的家长,在班主任不冷不热的注视下他大气都不敢出,总觉得那是嘲讽不屑,还有对他的不喜厌恶。薛晓被辞去了课代表的职位,在班里唯唯诺诺,说得上话的几个朋友在被班主任叫去谈话后也渐渐远离了他。
从此,他更加没有自由。十二点入睡,四点半起床晨读背诵,吃饭时也要抽背内容,迟疑太久就全篇抄写,直至倒背如流。
母亲的控制欲像长满倒刺的藤蔓将他裹住,汲取他的鲜血,生命,他的世界装满了她凝视的眼睛,他越来越沉默,消瘦,下巴尖削,薄薄的脊背显得突兀。
父亲成了植物人后就一直躺在家里,由母亲照料。薛晓很少去那个房间,那几日去得频繁了些,被母亲误以为藏了什么东西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几遍才确认他只是待在父亲床头坐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干。
“爸,我有点累了。”
薛晓握住父亲干瘪细瘦的手腕呆坐着,摸了摸他黝黑憔悴的脸庞,将头埋进被褥间。
在又一次与母亲发生剧烈的争吵,以他的摔门而出作为短暂落幕,可他知道,这一切不可能结束。
薛晓在黄昏下的大桥发了疯地奔跑,他走得急,只穿了件高领毛衣,冷风簌簌灌入衣服,但他感受不到寒冷了,他张着嘴大口呼吸,白汽消散在风里,像他的眼泪没入衣领再也看不见。
他穿行人山人海,众生悲喜随风而过,停在江河渡口,跨出桥杆,无声注视夕阳落入地平线,江上飞鸥不下,远处城市街道上一盏盏接连成海的花灯成千上万,在欢呼声中飞向苍穹,像飞舞飘盈的流火把整座城市笼罩。
隔着那么远,都能听到人群的喧闹沸腾,热闹繁华。
也许今夜是个喜庆浪漫的节日,可这份欢悦并不属于他。
薛晓想,他真是个矫情的人。
他闭上眼,挺直了背舒展双臂,以拥抱世界的姿势坠向辽阔江湖,苍白枯瘦的脸像在风雨里逐渐凋谢的花。
呼啸风声模糊远去,薛晓半睁开眼,却见满天飞的花灯不知何时成为光怪陆离的幻影,显出一种奇诡艳丽的惶惶血色,仿佛世界崩塌燃烧前的征兆。
轰——璀璨炙热的燎燎花火在空中绽开,从苍穹底下开始燃烧,如染血刀刃撕开沉郁又灿烈的夜色,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
时间好像停止了。
大地在颤抖,山川河流也汹涌。
风中携来血腥,裹挟淡淡的硝烟味,灼热的火微凉,仿若从很远的地方飘到这里。
薛晓闻到了一股奇异的冷香,眼前的世界变得熟悉又陌生,崩裂,毁灭,重塑。
他看到大桥上向自己奔来的母亲,她张着嘴在说什么,但他已经听不清了,也看不见她是什么表情。愤怒,害怕,还是愧疚?
他不太在意了。
“妈......”,风吹干了他脸上的泪痕。
然后,便再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