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窜着红色火苗的煤油灯,搁在床头小破柜上。桔红的灯光,透过满是黑煤烟的灯罩,映照着淑光黄黑透青的瘦脸,那脸上便也似蒙上一层淡淡的灰黑。队长老伴儿牛力的舅妈正伸着一双索索抖抖的老手,从淑光身下掏出让血浸透的破布旧棉套块儿扔在地上,然后又塞进一块旧布包好的旧棉套块儿。地上扔着好几块这样的血棉套,床边便桶内还盛着大半桶血尿混合物,灯影里黑糊糊地发出阵阵血尿腥臊气味儿。牛力抱着头蹲在门口,老队长(牛力的娘舅)苦着脸,不停地抽着一尺多长的旱烟,傻子则缩在灶下柴草窝儿里睡熟了。虹羽几步抢上阶沿,挥臂挡开站起来陪笑着说“来了?”的牛力,冲进内房,直奔床前。见淑光已是弥留状态,忍不住悲从中来,流着泪大声叫着:“淑光,淑光啊,我是虹羽,我来看你来了,你醒醒,醒醒呀!”玲俐进屋马上掀开被子,检查病人下身流血的情况,又向队长老伴询问病情,接着立即给病人打了一针止血针剂,然后量血压。
二十一岁的张淑光,已是两魂荡荡六魄飘飘。她累了,实在太累太累,她要去了。她想找一个能够容她安安静静躺着,好好睡上一个夜晚的地方,美美地睡上一大觉。呵,两年零九天,七百三十九天,她似乎天天都在噩梦中度过。现在,她要去了,要离开这张使她心惊胆战的床,离开牛力这个从来未把她当成一个“人”看的魔鬼般的畜牲,去寻找妈常说的西方极乐世界。在那里,她将永远不会再去结什么婚,即使在梦里也决不会再走进那座纸糊蔑扎飘飘摇摇的“结婚”那座牌坊。
“不,我,我不能现在就走,马上就走,我还要等,要等虹羽,我要见她一面!告诉她,千万千万不要结婚,永远不能结婚!呵,虹羽,好人,好妹子,你怎么还不来呀?我,我只怕,等不了啦!”淑光拼命咬牙撑着等着,她不见虹羽死不瞑目!她只觉得另外有一个张淑光正拼命挣扎着要离开自己的躯体,因为她的身体里的一切液体全都被抽干似地消渴枯竭无可留念。她唯一的意念就是等待虹羽这个曾经真诚地关心、劝阻过她的人。因此,淑光垂垂消亡的大脑神经深外,自动发出启用她体内那点儿少得可怜的储存化学元素动力的指令,于是,她那飘飞的两魂六魄便奇迹般地暂归原位,她的各种感觉也奇迹般的暂时恢复;于是她便听见远远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好远好远,却又是那么清晰,那么熟悉;于是,她感觉到有人掀开她的被子,这种感觉是使她最敏感,最为心悸肉跳的!呵,有人在触摸她光光的大腿内侧!啊!是牛力是这个畜牲!难道,我已经这样了,你还不放过我吗?!淑光两腿使劲蹬动着,一边极力睁开双眼,果然,她看见牛力那张恶狠狠的丑脸出现在床前灯影上端。淑光大叫一声:“滚开!畜牲!”淑光的蹬腿和大叫,其实只是她自己意念中的行为,她的腿一动也没能动,她的大叫也只是嘴唇嚅嚅颤动而已,她的眼睛倒是真的睁开了,于是她又听见了那熟悉而急切的呼唤声。张淑光竭力集中全部生命力,终于完成了眼底的最后一次聚焦!于是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虹羽,淑光的双眼睁得更大了,双颊竟然出现几许红晕。
“虹羽?是你吗?”
“是我,淑光,你怎么样?觉得好些吗?玲俐医生会给你止住血,她会救你的!你,你会好的。”
淑光极力想多跟虹羽说几句话,她的吐字虽然很清晰,只是音量极小,虹羽必须趴在她嘴边才能听见,
“虹羽,我就想,见你一面。”
“淑光,你会好的,你还年青,你才二十一岁。”
“是,二十一岁,可我活够了。做人,很苦,很累,很累,唉……”
“别胡说,淑光,你得活下去,好好活着。”
“女人,草籽儿命,能有个好吗?”
“不不,女人是人,不是草籽儿,不是!”
“结了婚,女人还是人吗?呵,不是。”
“淑光,有苦你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啊?”
“虹羽,现在,说啥都没用了,你千万千万别,别跟我一样,结婚。”
“淑光,你说,是谁害了你?我找他算帐!”
“帐?没法儿算的!这是命,是我不好,我不好。唉……”
“淑光你说啥呀?是你不好?”
“我,我没给他生、生个聪、聪明儿子!”
“淑光,你都这样了,还说这种话?你真傻呀!”
“是,我真傻,真傻,没听你的话。可他,好歹给了我,一个家呀。如果,我能生个儿子,他、他对我,会好些的。唉……”
“你!淑光,你有家呀!你爸妈都在罗星那儿安排好了。等你病好了,我一定送你去。”
“虹羽,谢谢你,和罗星。这是命,命哪!”
“难道你的命,就该这么苦?”
“虹羽,知道家里人都好,我就安心了。我表妹,唉,她们组的女孩,更苦更惨呢!比起她们,我的命不苦了。我总算,是明媒正娶。谁让咱身份低人一等,专...”
“淑光,说些啥呢?专、专啥?专啥呢?”
“虹羽,你不懂,嘻嘻,……”淑光脸上出现怪怪的光辉,发出森人的笑声,喘着大气又说:“他要说专、专死我,唉,我也是该着!嘻嘻,虹羽,嘻嘻,我这、和他们是一样的了。我会保佑你的!保佑你的!”
淑光最后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像用完了干电池的老式留声机一样,怪腔变调的完全不像她平常的声音。话音在一串喉头挤出的滑音里戛然而断,淑光的眼睛半开半合,嘴角挂着一丝碜人的笑容,嘴却合得严严的,似乎她的话已然全部说完,再也无话可说了。她最后的那点能源也消耗殆尽,她终于走了,再也不能回来。
玲俐推开还在拼命叫喊、摇晃淑光的虹羽,极冷静熟练地把脉,查瞳孔,听心脏,做完这些程序,她站起来双手一张,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小白手帕,轻轻盖上淑光的头、脸。玲利自己总是喜欢用小白手帕,而且很多次用它盖上她年轻早逝的病人的脸。她认为,年轻早逝的人更需要一块干净洁白的盖脸帕。她乐意送这一件最后的礼物给她的病人,然后,她又去再买一方白色的小手帕。她的小手帕洒着她自制的香草药液,散发出阵阵幽幽淡淡的奇香。她认为这香味儿既然能常让自己的心灵平静淡泊,就一定能让那久久不愿意离去的灵魂安宁安息,
虹羽失声痛哭泪如泉涌,她那顽强的自制力因了淑光年轻的生命在她眼前悲惨的消失而消失。往事翻涌,心痛如绞,人生种种不尽如人意的压抑哀伤,摧人肺腑,热泪不能遏止,似乎这泪水便能够冲淡这种种、种种一样。
玲俐和二丫陪着洒下几掬同情的泪,然后窃窃跟老队长夫妻商量几句,老队长便把木呆呆的牛力带出去商量怎样办理后事去了。玲俐和二丫用力把死死抓住淑光的手泪流不止的虹羽拉开。队长老伴正烧一锅热水,想要给淑光擦擦血污的身子,换上一套干净衣服,谁知找遍了几个破柜也没找到一套没有补丁的干净衣裤。这时,好一会儿没露面的淑贞,神情古怪地匆匆从外面走进来,她看看刚咽气的淑光,没掉一滴泪,似乎她早已知道这样一个结果。淑贞干巴巴的轻声说:“姐去啦?去了倒好。我这里还有两套半新的干净衣裤,就让姐穿上去吧。”然后她转过身,对虹羽说:“凌姐姐,没事了,你有病,你们三个人都请回吧。姐说得对,到底她是明媒正娶领过结婚证的,不怕他会几锹黄土填了她!这里有我和大娘呢,回去吧,要来后日再来送送我姐,就算尽了姐妹情份。我来姐这儿四、五天,姐没有一天不提起你,你是个好人,你要反了病,姐也会不安的。”淑贞说完,推着虹羽往外走。虹羽三个人走到门外,淑贞从衣袋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塞给虹羽,小声说:“凌姐姐,这信回去再看吧。”
从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里走出来,凉凉的小北风一激,虹羽立刻头脑清醒了许多,“淑光!淑光,今夜你魂归何方?魄宿何处?你那飘飘荡荡的魂魄可愿随我同行,随我回家,与我做最后的畅谈呢?你从来胆小怕事,随和善良,事儿来了你躲着,躲不过你撑着,可你到底也没躲过没撑住呀!淑光,你一向无所求,只求有个让你吃苦流汗能够温饱生存的立足地!有个能够遮风避雨安全休憩的家,可这个家竟成了你不能跳出的火坑,含恨早逝的死地!你才二十一岁呀,你为什么会得下这种病?你为什么不早治?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受了多少苦?多少罪?难道你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去?难道就不应该有人对你的早死惨死负责吗?不,不!我不能就这样走,不能让牛力那个畜牲就这样草草把你埋了!管他妈的什么姑娘不姑娘成分不成分的,我一定要把你的死弄个清楚明白,一定要为你讨个公道,一定要让牛力付出代价受到惩罚!难道出身不好的人就不是人吗?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哪!不,是两条人命!牛力的前妻不也是得这种妇科病病死的吗?这难道是巧合?不,这里面一定有一个什么共同的原因,难道夫妻之间就不能追究法律责任吗?难道法律面前不是人人平等吗?对,淑光是知青,知青的生命,难道不也属法律保护吗?对,我得去找大喜,木生他们商量,还有白梅,兰兰,甚至全公社的知青们说说,让大家来为淑光讨回这个公道!淑光,不能这么白白的死了!
想到这里,虹羽站住脚,对玲俐,二丫说:“玲俐,二丫,你们先回去,我得通知木生、大喜他们,好歹都是一起长大,一起下放来的。”玲俐说:“那,我们陪你一起去吧?天已经黑了路又不好走。”虹羽说:“不怕,我一个人能行,二丫还有孩子呢。”玲俐说:“那让二丫回去,我陪你去金牌八队。”二丫说:“也好,孩子还没吃奶呢,一定饿哭了。虹羽,我回家让大弟叫白梅、兰兰她们来见淑光,好歹你们同学一场,”二丫正说着,就见几道手电光由远而近,不一会听见白梅和兰兰几个人的说话声。虹羽问道:“白梅、兰兰!是你们吗?”白梅大声说:“虹羽!张队长说淑光病得快不行了,是真的吗?”虹羽哽哽地答不出话来,说话间,白梅几个人已经走到面前,又都纷纷问淑光到底怎么样了?玲俐说:“血流完了,死了。”白梅等人一听就唏嘘着哭起来。虹羽说:“白梅、兰兰,你们都不要哭。淑光,她死了,死得很苦,大家都去看看她吧。二丫,玲俐,你们请回吧。”玲俐说:“二丫,你先回,虹羽还没好呢,我想再去牛力家给她留点儿药,这里黑灯瞎火的怕弄错了。”二丫嘱咐虹羽几句急急走了。虹羽众人走到牛力屋后,虹羽让兰兰她们都去看看淑光,尤其要看看淑光身上有没有重大的伤痕。白梅说:“伤痕?难道是牛力打死的?”虹羽说:“白梅,不要多问,好好守住淑光。我去叫大喜、木生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兰兰要陪虹羽去,玲俐说:“我陪虹羽去吧,顺便把药给她。”白梅几个人转身走进屋去,不一会儿,虹羽和玲俐身后传来姑娘们嚎啕大哭的声浪。
虹羽和玲俐默默顺堤往金牌八队走着,各自想着心事。虹羽突然想起:玲俐是医生,一定知道淑光与牛力前妻的病死是否有着共同的原因,问问她也许就能知道牛力这畜牲究竟该负多大的责任!只是不知道玲俐是否能对自己说出真实情况?虹羽想着,便对玲俐说:“玲俐姐,我想请教你一什事。”玲俐说:“别客气,只要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