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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白血

公元五十年代初的初春。

无缘江畔,明州古城。

深夜。全城万籁俱静。在一座陈旧低矮的木板屋内,外间灯烛摇弋,灯影里坐着两个焦虑不安的男女。里间,一盆炭火通红,木板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精疲力尽的年轻女人,床前站着一个束手无策、老而壮实的接生婆。室内充斥着一股混含着木炭、血腥及呕吐物酸馊味的热臊气。床上的女人却不时浑身颤抖,额上细细的冷汗涔涔,眼睛紧闭着,眼角不时滚出几颗泪珠。原来,她正在经历着每一个女人都要经历的巨大痛苦,正在完成人类繁衍这一最神圣的使命。李丽青刚才在接生婆的鼓励与帮助下,拼尽全身最后一点点力量,这个顽固的小东西还是没有生出来。呵,三天三夜,这是第三个夜晚了。这是什么样的三天三夜呀!三天来,首先是阵疼发作时那钻心刺骨的疼,全身发胀的疼,每一处关节散架,拉,扯,磨,锉,难以忍受的痛苦。再加上小东西在里面拳打脚踢,最后拼命的用头向上顶着,每顶一次,都要引起一阵难以遏制的呕吐。她的胃里早吐空了,一阵阵痉挛抽搐引起的剧痛已使她精疲力竭四肢无力。因此,在接生婆再次叫她“使劲”的时候,她不仅无力可使,而且想动一下手指尖也是不可能的。她累极了,困极了,她想休息,想睡一会儿,哪怕是几分钟,几秒钟,也是好的……难产,而且是坐胎。产妇已经近于昏迷。“油症!油症!快来人哪!”随着接生婆惊慌的叫喊声,外间那两个人同时冲进了产房……呵,真冷哪,那寒冷就象冰做成的尖刃直往骨髓里扎。真黑呀!李丽青使劲睁大双眼,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她只觉得头晕得厉害,身子轻轻的,飘飘的,可不是往天空飘,而是向下沉,向深深的黑谷里沉。心,也忽悠忽悠的飘着,它却是向上飘,飘向兰茵茵的天,白生生的云,飘向天空中金灿灿的太阳。她的眼前是墨汁一样浓浓的黑,深深的黑,可她的心却看得见似的澄明。“我这是在哪儿呢?”她想。是了,这不是在被炸塌的坑道里吗?三天三夜,无边的黑。没有压缩饼干,没有炒米,没有炒豆,甚至连她平时难以下咽的炒高粱米也没有,五月天,地洞里冷冰冰的,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了,没有粮食,没有光明,没有希望。只有她随身带的水壶。哦,还有他,她以为已经死去又奇迹般苏醒过来的他。现在,他的头就靠在她的胸前,身体被她用力抱在怀里。在这里,在这被死神扼住任何生机的地方,连老鼠都没有一只的死亡之地,她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是在她怀里苏醒过来的。这个男人,是她的战友、上级,也是她的同学,还曾是同学们里她心中最为倾慕而又没有勇气接受的男子汉。是他,用几句热烈的话,一双勾人心魂的大眼使她远离故乡来到这炮火硝烟、生死瞬间的战场上的。那么,能跟他死在一起,也是她心甘情愿的事。可他,却似乎不同意她的想法似的大口大口喘着气。这股气直冲她的鼻孔,气息中浓烈的男人味,冲得她的头晕晕的。怀抱着的肌肉发达的身躯,也越来越热,烫得她的心,通通的跳,裂开也似的跳。他那宽厚、结实的背,烙铁板似的熨贴着她柔软、平滑的小腹。即使隔着两层单军服,她也觉得那热力就象一股暧流从丹田,从肚脐,从任何感受得到的部位潺潺的往自己身体里渗入。虽然她极力控制自己,甚至觉得自己这种感觉荒唐得近乎可耻,但她还是不能使自己全身寒战似的轻微颤抖停止住。

“水,水……”他叫了很久很久,终于,发出微弱的声音。她赶紧摸索着把水壶拿到他的嘴边,可立刻又犹豫了。她晃了晃水壶,从声音,从重量,她都知道只剩下半壶水了。在这黑古隆冬的世界里,要想使他喝到水,而又一滴不洒是办不到的事。水,这唯一能维系生命的水,是比金子,不,比钻石还要宝贵的呀。嗨,什么时候了!她解嘲地咧咧嘴,嘴角牵动她脸颊上大面积擦伤的皮肤,疼痛立刻使她清醒多了。她知道他还活着,伤得比自己重,这是他在那一发致命的重型炮弹带着啸声飞来时他把自己向里一扑,自己只是被石壁擦伤了脸颊,撞昏了头,而他却迟了一步被震塌的石块砸伤了左腿。但是他确实还活着。也许,战友们正在外面挖掘着呢,他们一定知道我们还活着,一定会来救我们的。我为什么就认为我们非死不可呢?她不再犹豫,摸索着用嘴满满吸了一口水,拧紧壶盖,低下头来,嘴对嘴的给他慢慢灌入喉中。他只觉得这温温的水,胜过世界上任何玉液琼浆。当然,他不知道玉液琼浆什么味,他只喝过红糖水。那是在自己童年生病的时候,妈妈偷偷从买小菜的钱中扣下几文来买上一两红糖,乘爸爸出门拉车的时候冲给自己喝的。此刻,这水,比妈妈冲的红糖水甜得太多了,他贪婪的吸着,吞着,直到喝第三口时,用力太大把她的嘴唇也吸到自己嘴里时,才知道她是用嘴喂他喝的。刹那间,他完全清醒了。他使劲昂起头,并不松开那两片如麝如兰的柔唇,反而更紧的吸住它们,用自己的舌尖轻轻柔柔的爱抚它们,直到他觉得有小小一股腥腥咸咸的东西从嘴角淌进自己嘴里时,才慢慢松开。他知道那是她的泪。他不知道里面还有她重新裂开的伤口里渗出来的血。他松开她的嘴唇,但没有力量离开她的胸膛。虽然隔着又薄又脏的军服,急剧的心跳,还有她那从汗气血腥中顽强飘溢出来的梅、兰般清香的女人气息。她呼吸的轻微起伏,犹如地母的震动般令他已然热血奔涌的根根血管乃至毛细血管也胀裂般的震颤着。“可能是那里血管最多的缘故吧?”他又羞又恼的想着,不禁为自己荒唐得近乎可耻的感觉所惊吓。嗐,什么时候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用那只未伤的右手和伤得轻一点的右腿,强撑着自己离开她的怀抱。他边爬边想:“是,我受伤了,她把我从石堆里扒出来;我昏迷了,她将我抱在怀里;我看不见喝水,她用嘴喂我;她、她哭了,她是纯洁的天使。

我、我他妈算什么?算人吗?畜牲不如。居然……唉,人哪!”他爬着,脑袋撞了石壁,他使劲撑起自己,让背脊靠上石壁。凉凉的石壁,顿时使他清醒了许多,舒坦了许多,他大口喘着气,听她也长长的出着气,原来整个观察哨坑道只剩下小小一个角落没有炸塌了,他俩几乎是面对面的坐着。

不知道有多长的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寂静、黑暗,笼罩着两个被伤痛和饥饿折磨着的人。两个人的胃里,都象是有几只小老鼠般被抓挠着,撕咬着。随着时间的消逝,伤痛渐渐麻木,而饥饿却象一团火球在两人的胃里窜动。寂静与黑暗,似乎与饥饿勾搭在一起,化为死神的魔爪,悄悄向他们所有能感知自己还活着的每一条神经伸来,她似乎听见自己的神经被一根一根挑断时发出的微弱而清晰的脆响,然后将失去了神经的维系而飘离躯壳的灵魂带往死亡之国──地狱。

她真是受不了了!她但愿再来一颗巨型炸弹,将这个活埋他俩的角落炸成粉末。那样,倒也干脆得多。呵,他不是还活着吗?为什么不说话!他,莫非他……她不敢再想下去了,突然发出一声充满恐惧的大喊:“你还活着吗?”由于是突然问话,那突发的尖利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活着”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却丝毫不带惊慌。她松了一口气。

“古参谋,你,你喝水吧?”

“留着吧,省点儿。”

“那,我们还能出去吗?”

“不知道,试试吧。”她听到他爬动的声音。

“我试过了,除了扒出你腿的那一面,三面都是石壁。”

“我知道,我们扒那堆乱石。”

“外面有人救我们吗?”

“别指望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哦,小刘呢?”

“不知道,炸弹飞来时他刚到洞口。”

“哦……来,我扒你递,尽量往里放,往高堆。”

于是,两人不再说话了。他坐在地上扒石头,她来回往里面搬着。也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她觉得累极了,饿极了,又倦又乏。他也觉得伤痛得厉害,也饿得厉害。两个人只好坐在一起每人喝了几口水,靠在石壁上休息,不一会,竟然都睡着了。她先醒过来,他却沉沉的睡着。听着他匀匀的鼾声,她想:“睡觉真好,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她摸索着,想一个人多搬几块石头,不想刚搬一块,他就醒了。于是又是他扒她搬。干了又休息,休息了又干。他边扒还一边不时趴在地上用眼看,用耳听,看见的依然是黑暗,听到的依然是寂静。如此几番,终于,他和她都干不动了。他喘着气,爬到里面摸了摸搬过去的石头,喉头一阵痉挛,突然爆发一阵疯狂的大笑,在这沉寂的死穴里,这笑声特别瘆人。听到这可怕的笑声,她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笑声过后,他又发出一声狼似的嚎叫,然后,她听见他沉重地倒下了,再没有声息。她默默地坐着,并没有爬过去扶他。那一声狼似的嚎叫,就象死神的号角一样使她明白了:他们注定会死在这异国他乡的石洞里。他死了吗?死了倒好。反正我也会死的。男人们死起来倒是干脆。男人,过去在她眼里山一样的男人,死的时候也会难过?要不,他嚎什么嚎?不就是死吗?怕什么。真要死时,怕也没有屁用。怕死就不会跑到这战场上来了。战争,不就是要死人的吗?这话他平时说得挺响的。这会儿,她反倒觉得一种莫名的轻松。饥饿和伤痛也渐渐消逝,她的思绪飘呀飘的飘得很远很远:汉洋,少洋,自己的双胞胎儿子;自己十八岁生下的儿子;白白胖胖,漂漂亮亮的两个傻小子!现在该是七岁了,该上学读书了。凌鸿儒,救自己于困境之中的丈夫;文弱,英俊,儒雅的丈夫;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少言寡语,脸带微笑的丈夫;不管对任何的人都点头称是,逆来顺受,最多叹口长气的老实头!当自己跟他分手后,在好友冯串串家见面时,他问:“你还好吗?”当自己穿上军装跟古长烈、冯串串一起出发前,他说:“祝福你们。”嗨!这个叫人不能恨又不能爱的傻男人,呆男人!枉长了一米七八个头的不中用的“男子汉”啊!即将魂归天国的李丽青,在这该死的石洞里,诚心诚意的问你一句:你还好吗?我们的两个儿子还好吗?祝福你们……。死神,阎老五!黑白无常鬼!你们他妈没用的家伙们,快来呵,快掐住我的脖子,给我一粒枪子儿吧!我实在等不及了!她突然暴发一阵歇斯底里的大哭。他被哭声惊醒了,第一个念头就是:嗬,我他妈还活着呢!那阵狂笑,那声长嚎,实在耗尽了他身心交瘁的躯体里残存的最后一丝求生意志。随着意志的耗尽,力量也彻底从他那高大伟岸的躯壳中消失。他不知道自己又昏迷了多久。他和她早已不再具有时间观念。他深深皱起眉头,他不喜欢哭,从小就不喜欢。何况这么刺耳难听的哭声是发自自己唯一心爱的女人。对,她是女人,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而不是这个国家的老大爷和老大娘们变腔怪调叫她的什么他妈的“姑娘”!想到这里,他不禁哧哧地笑了。战友们不知道,自己可是对她根根底底都清楚。她曾是一个清丽娟秀的姑娘,自己曾对她一片丹心,一往情深。她现在可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是一个丰满俏丽的少妇。由于她的端庄正派,无论是未婚或已婚的战友,都丝毫不怀疑她是个“姑娘”。面对成群的男人,甚至这几天在观察哨单独面对自己,她也象冰姑娘一样无动于衷。真不知道鸿儒这小子是怎样调弄她的。要是我,哼,他粗野的想着:准能让她一次就终身难忘!继续不无羞愧的想着:妈呀,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能这样亵渎她呢?她是纯洁的,清白的,她是一尘不染的仙女。哼,仙女也有思凡下界找男人的!仙女也是女人,而且是自己唯一心爱的女人。他26岁了,关键时刻却逃命也似地跑掉的那“一次”,还没有真正碰过女人。一边惊慌的想着:不,我不能。死了拉倒,有什么值不值的。我们好多战友,胡茬还没长硬就死了,对,牺牲了,他,他们不也……他跪着,忍耐着,坚持着。忘了伤疼,忘了饥饿,只想拼命地忘了眼前这抽泣着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近在咫尺的女人。呵,又来了!喔,妈妈,救救我!救救我的灵魂吧!抽泣声停止了。她显然听见一个沙哑的男低音,在呻吟似叫着妈妈,她还听清了就一个“救”字,不用说,这是他了!他还没死!她摸索着向他爬去,身上的水壶叮叮铛铛。他下意识地向她倒过来,又连连向后仰着。她抱住了他,觉得他的身子瑟瑟地抖得象秋风中的树叶。她抬手摸了摸他的额,烫手而汗涔涔的。奇怪,没吃没喝,汗却还有淌的。她认为他是伤口感染发高烧了。她摸过水壶,摸索着往他嘴的方向凑。他不接,很粗鲁的用手挡开了水壶。她感到他的力量很大,继而认为他是想把水留给自己,不禁苦笑一下。反正没有几口了,让这回光返照的人喝了上路吧。她习惯地用嘴去喂他,发现他也在急煎煎的寻找自己的嘴。好,都是活死人了,想亲就让他亲个够吧。他是爱我的,还说过回国后明媒正娶。他猛力吞下那口水,然后紧紧吮住她的双唇、舌头,就象吮住生命与力量的源泉。随后,他放开了她的嘴。然后,他哭了。烁热的泪水沿着那血肉做成的川,流向她的丹田、小腹。她现在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耻。真的,丝毫也没有。她眼前一团红雾,雾中站的正是生气勃勃的他。捧着他那颗火焰般燃烧的心向她走来,那就是他的聘礼。此时此刻,世界上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而多余。继而意识到相互真真实实的存在。因为他们紧紧贴在已是温暖的大地上,大地母亲坚实承托,使他们更深刻的理解,领悟到什么是生存及生存之美好。呵,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丽青,丽青!”接生婆大声的叫着......

“她没有死,孩子倒是死了。”接生婆老刘妈沮丧地咕哝着:“忙了三天三夜,接个死孩子,啧,还是个丫头。”“不,没死。你听,心还在跳呢!”把孩子拉出来的冯串串大声叫着。老刘妈接过孩子,内行地拍打她的屁股,婴儿还是不出声。冯串串急了,猛然想起在部队学的窒息急救法,顾不得孩子满脸血污,立刻口对口的吸着孩子嘴里的污物。一口很大的污物被吸出来;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随即高声大嗓门地哭个不停,不管是洗的时候,还是在包的时候。她仿佛要把在产道里受的委屈、憋闷全都发泄出来似的。除了产妇,房间里的三个人都不禁笑逐颜开。

产婆老刘妈手脚麻利地把孩子,产妇都收拾干净后,天已是东方发白了。她捶了捶累得酸痛的老腰背,乐滋滋地给凌老师,冯主任道喜。冯串串则按老规矩给产婆端来一大碗飘在糖水里的荷包鸡蛋。老刘妈正美滋滋地吃喝着,看见孩子睁着黑茵茵的大眼望着自己哭,就玩笑地将匙子向她伸了过去,哪知那孩子竟然停止哭闹,小嘴砸砸的吮吸起来。惊得老刘妈连碗都差点砸了。“可了不得,这孩子,刚生下来就会吮糖水!真是,真是,呃,好聪明,好福气呀!”老刘妈惊魂未定的说完,拿上凌鸿儒递过来的喜钱,头也不回地走了。临出门还咕哝着:“我接生大半辈子也没见过,怪孩子,饿鬼投胎。啧、啧啧……”冯串串抱着孩子,洋洋得意地冲着她的背影笑骂:“死老太婆,少见多怪!咱们孩子就是与众不同,就是聪明,福气大,赶着出来送灶王爷,吃糖瓜,鸿儒,你说是吧?哈哈哈……”

产妇李丽青在里间床上有气没力地听着,怎么也笑不出来。她默默回想刚才半昏迷中噩梦般的往事,想到被俘后不知下落的古长烈,不禁为这孩子的“好福气”无限忧虑。“唉,这个不该来的孩子啊。”

第二天,腊月二十四,小年日。扯絮般的鹅毛大雪从半夜一直到天色大亮还在白茫茫的飘着。李丽青被那白晃晃的雪光刺疼双眼,她想抬手擦擦眼,只觉得四肢百骸全无力气。她用力睁开似乎粘在一起的眼皮,抬眼看见两个小脑袋瓜正俯在床前看着一个正在涌动的小包裹。她使劲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怎么也动弹不了。腰扎围裙的凌鸿儒走过来拍拍两个小脑袋说:“还看不够?去吃早餐,饭煮好了。”说着,伸手托起妻子的腰,轻轻扶她靠在床头上,顺手又给她腰间加进一个枕头。

汉洋站起身来,低低的说了声“妈妈早。”眼睛还是看着小妹妹的红脸蛋。少洋则把冰凉的小手伸向妹妹的头顶说“嘿,小黄毛,真难看。爸爸,她叫什么名字啊?”凌鸿儒笑眯眯的说:“凌虹羽。彩虹的虹,羽毛的羽。”少洋汉洋立刻拍着小手掌笑着说:“嘿,七色彩虹,雪白羽毛,真好,真漂亮。再见啦,小彩虹,小白羽!吃饭去喽。”父子三人乐呵呵地走到外间,三个人埋头喝起每天照例的汤泡饭就泡菜。少洋抬起头来,迟疑的问爸爸:“今天不是过小年吗?您说过吃煎鸡蛋的,怎么……”凌鸿儒嚅嚅的说:“对不起,少洋,爸爸没关饷,过几天补上吧。”汉洋懂事地用脚在桌子底下踢踢弟弟说:“好吃,真好吃,爸爸作的泡菜酸酸甜甜,咬起来咯吱咯吱,妈最喜欢吃了。”少洋向哥哥作个鬼脸:“咯吱咯吱,天天咯吱咯吱,妈是有了小妹妹才喜欢吃的,我肚子里又没有小妹妹,哈哈……”凌鸿儒窘迫的说了一声“快吃,别贫嘴了。”立即低头扒饭。父子三人很快吃完饭,小兄弟俩背上书包,向爸爸说声再见,踏着积雪去寒假学习小组长家做功课去了。

鸿儒呆呆地坐了一会,想起妻子还饿着,急忙将留下的一碗汤饭热好,加上一匙猪油。又小心翼翼地拿了一个鸡蛋调进去,双手捧着送进里间。他满心歉疚地说:“我,我做得不好,你尝尝,行不行?”李丽青点点头,伸手要拿匙子,鸿儒忙说:“我会,我来。”他坐在床侧,扭着腰,一口一口将汤饭送到妻子嘴里。看到妻子并没有皱起眉头,就高兴的说:“怎么样?我说我会吧?我妈临死前的汤药,全是我……”李丽青突然一阵恶心,张口把吃下去的汤饭全吐出来。鸿儒被妻子顿时更显苍白的脸色吓坏了,连连问道:“怎么啦?怎么啦?”

门“吱”的一声开了,冯串串在外间拍打着身上的雪,闻声急忙跨进里间,见状忙上前扶住丽青,让鸿儒空出手来收拾那些脏物。她看到呕吐的和剩在碗里的全是汤饭,立刻数数叨叨地说开了:“哎哟,鸿儒呀,谁家坐月子能光吃汤饭哪!你当老母猪下崽哪?那下崽的母猪第一顿还得净喂几只生鸡蛋下奶呢。亏人家还为你生过一对双胞胎儿子,你可不能……”李丽青这时已经喘成一团,急得只是对冯串串摇手。冯抬头一看,凌鸿儒已经脸青唇白,泪眼通红了,他嚅嚅哽哽,喉头上下急剧滑动:“我我……”冯串串一拍手,尴尬地咧咧嘴:“嗨,瞧我这破嘴,真欠揍。我知道你还没关饷。这不,我熬了鸡汤送来,怎么倒忘了。”她朝丽青笑笑,一阵风似地从外间提进一个大藤筐,揭开盖,掀起几层棉絮,又揭起沙罐盖子,一大罐热腾腾的清炖鸡汤就变戏法似的出现了。凌鸿儒感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拿眼盯着那罐口冒出的热气。冯串串笑了,一推鸿儒:“怎么着,它冒热气,你冒傻气呀?去拿碗啦。”凌鸿儒孩子似地跳到外间,拿来一只小搪瓷碗说:“这行吗?”冯串串一把抓过来说:“行行,你这个书呆子,去洗碗吧,这儿有我呢。”鸿儒一看钟,哎了一声说:“我10点钟还要去学校开会、领工资呢,冯姐,那就拜托了。”说着他竟然向冯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又对丽青笑笑,转身出门向学校赶去。

冯、李相视一笑,又同时叹了口气。李丽青喝下一小碗鸡汤,摇头不要再喝。冯串串放好鸡汤罐子,绞块毛巾给李抹抹嘴。又去给火盆加了几块木炭。火渐渐地燃起来,李丽青苍白的脸也渐渐有了几许淡红。她盯着腾腾的火苗,幽幽的说:“串串,这样下去不行的。”冯串串说:“怎么不行?反正我们那老头有人送这送那,拿点来算什么。再说,我们姐俩什么情分!”丽青摇摇头说:“我是说我们家。我没工作,鸿儒又……唉。”冯串串不以为然的说:“什么破事儿,值得愁成这样?都在我心里装着呢,我对我们老头说了,等你满月,工作立马解决。凭咱这渡过江,扛过枪的资格,怕没单位要吗?”说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表格向丽青扬了扬。见她慢慢低下头,便拍拍自己肥肥实实的胸膛说:“别怕,你那事,咱不往表上填。”丽青抬起头,迟疑地说:“那,行吗?那不是欺……”“嘿,怕什么,有我呢。前天晚上,我在被窝里向老头子说了,他说那没啥。不就是那点破事儿吗?我老头子不就是组织?他说没啥,谁还能道个长短?”丽青将信将疑的问:“真的?梁局长怎么说?”冯串串伸头凑在丽青耳朵边上轻轻说:“死老头子说,要叫我说呀,还该给人家丽青记功,小古要光荣了,不就有了后代?再说,人家日本人还往前线送娘们劳军呢。象串串你,不也算本团长的战利品吗?死老头子边说,还边把我往怀里搂,劲儿那个大呀……”羞得丽青“呸”的一声闹了个脸象块小红布,直红到耳朵根。冯串串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够了,她拧拧丽青的鼻子说:“瞧你,大姑娘似的。当初怎么就……瞧我这破嘴,真欠揍。不说了,家里还有事。这汤等会儿叫鸿儒给热热喝了它,身子要紧。别又让那俩小猴崽子喝了,小孩子家吃的日子长着呢。”她正要出门,小虹羽哇哇大哭起来。冯串串返身抱起她,笑着说:“哟,小俊丫头跟冯妈妈打招呼呢!”说着顺手摸了一把,原来打的包布又尿湿了。她急忙给孩子拿干尿布换包。边换边笑着说:“这小丫头,还真看准了我,挺照顾我的嘛。丽青,起了名儿吗?”李丽青笑笑说:“我叫她梦儿。他给起了大号叫虹羽,彩虹的虹,羽毛的羽。”冯串串说:“好名儿,又漂亮又响亮。书呆子别的能耐没有,咬文嚼字儿满行的。”李丽青沉沉地笑着:“好什么,做工的虫蚁,飘落的鸟毛……”冯串串急忙抢过话头:“呸呸呸,快闭上你那乌鸦嘴!孩子奔咱来了,可不能咒她。再说,就凭咱冯串串跟她大伯的面子,这孩子还能不念到大学?笑话了。你说呢,小俊丫头?”冯串串放好孩子,亲亲那粉嫩嫩的脸。站起身,拎来炭筐往炭盆里又实实地加上几大块木炭。回头见丽青面有难色,毫不在乎地说:“天太冷,炭得多加。别怕,这几天天天有人往我们家雪中送炭,明儿我叫人再送几筐过来,月子里可不能冻着。”李丽青倦倦的笑着,轻轻舒了口气说:“串串,真难为你了。”冯串串拍拍手说:“别价。说生分了不是?照我说的让那书呆子填好表,乘月子里我给办好了,满月你就上班。”说完,一转身出门走了。

李丽青看看虹羽,她正骨碌着小眼看着妈妈。似乎发现并不是自己已经看见过的几张脸,便紧紧盯着追着看,象是要好好看看清楚这个给了自己生命的人似的。黑茵茵的眼睛里似乎盛满感激之情。李丽青的心似乎觉得这个奇怪的孩子在问自己:“你是我妈妈吗?你喜欢我吗?”她轻轻甩了甩头,慢慢地将脸俯下来,就在将要吻到孩子的脸时,她停住了。母女俩眼对眼望着,痴痴的望着。不一会,小虹羽失望似的大哭起来。李丽青皱皱眉,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总象是与这个孩子之间有一层生分分的膈膜,这种感觉甚至起于知道自己怀孕的那一刻。她沉沉的想着:“为什么自己竟会有这种感觉呢?她不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吗?几年的分离,两个男孩也与自己生分了。尤其是少洋,总是离自己远远的,从不清清楚楚的叫一声妈。汉洋虽然懂事点,也觉得他离自己很远。总是客客气气的问候一声便无话可说了。自己骨肉弄成这样,真不是滋味。也许,真是我错了?也许,自己当年真该对婆母忍耐些,那样也许不至于一家人弄成这样。也许,我真不该离开家,离开孩子们,去那么陌生,那么遥远的地方。而是应该跟丈夫,跟孩子们在一起过安安稳稳的日子。那么,有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发生又怎么样呢?何况,自己对发生过的某些事情并不后悔,真的,绝不。那么,那些个“也许”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更何况有些事情令人刻骨铬心,终生难忘,而并不是世界上每一个人都会有“终身难忘”的幸运的。“呵,愿上天原谅我。”她想。“我已经为离经叛道付出了代价,但愿今后的生活能够安安稳稳,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5岁的小虹羽的生活,就象她出生几小时后尝到的糖水一样,虽然淡淡的,但终归是甜的。母亲李丽青一直在工厂当总务。她那双勤劳灵巧的手,总是把两间小木板房整理得象她的账目本一样井井有条。把兄妹三人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袜也洗刷得象她的账本一样整整洁洁。爸妈两人的工资虽然紧了一点,母亲却能把家里的伙食安排得美味可口,营养适中。尽管小街上人人都几乎知道虹羽是饿鬼投胎(当然是给她接生的老刘妈散布的新闻)但却在她干干净净、粉粉红红的小脸上找不到一丝“饿鬼”的痕迹。见了老刘妈,小虹羽还总会懂事的问声好,乐得她老脸跟苦瓜皮似的赞几句聪明啦福气之类的老话。

父亲视她为掌上明珠。教课之余,总要叫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自己手中拿一本又黄又旧的线装唐诗,摇头晃脑的一个字一个字拉长声念着,小虹羽则童声奶气的跟他念。每首唐诗念上三遍,则叫女儿背给他听,小虹羽总是一字不拉地念得朗朗上口。只是由于只能记音不能解义,有时也会嘣出几个平仄不同的怪腔字来。

每当其时,父亲总会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笑完,不管孩子能不能理解,总是咬文嚼字的解释一番,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劲头真象面对满教室的学生上课一样。奇怪的是,小虹羽十有八九也能依样画葫芦地学说一遍,连父亲的语气也模仿得维妙维肖。乐得凌鸿儒高高翘起大拇指,连连叫好,还美滋滋的说:“当浮一大白!”小虹羽虽然不明白到“浮”什么“大白”,可她知道父亲是要喝上几小口酒了。这时她会机灵地看看正静静坐着织毛衣或纳鞋底袜底的妈妈。平时难得一笑的母亲这时也会微笑着向她点点头。于是她会蹬蹬地跑到小木柜前,踮着脚将父亲那个小小的黑红黑红的小扁酒瓶双手捧着送到父亲手上。她知道形态怪怪的象个大肚子笑和尚的小扁酒瓶名叫“佛瓶”;她还知道“佛瓶”跟那本“唐诗”都是父亲最最宝贵的东西。记得有一次,二哥悄悄拿着“佛瓶”玩,不小心撞掉了胖和尚的一只耳朵,从不打人的父亲狠狠扇了二哥一个大嘴巴,牙都打出血来了,看得妈妈直心疼呢。因为,那都是爷爷的爸爸留下来的,是太爷爷一个姓冯的老朋友送给太爷爷的。这件事,小虹羽三岁开始跟父亲学念唐诗时就知道了。

父亲还常常给她讲故事。什么孔融三岁知礼让梨,司马光五岁砸缸救友,曹冲六岁浮石称象,项橐七岁为孔子一字之师,甘罗十二岁当宰相,周瑜十六岁作都督,曹子建十八岁七步吟成“煮豆”诗,王勃二十岁写出了千古名篇《藤王阁序》。还有割股医母的二十四孝,治国安邦的七十二贤等等。嘿,父亲的故事海了去了!可以说小虹羽是在父亲的故事里长大的。她经常在梦中飘飘浮浮地去找那些顶顶聪明、顶顶听话的小朋友们玩,总是对那些名传千古的人物敬仰膜拜。希望自己也能象他们一样,让人喜欢受人称赞。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爸爸的故事里主人公都是男孩子呢?于是,父亲又给她讲了花木兰替父从军,梁红玉击鼓抗金,穆桂英挂帅大破天门阵,聂政女扮男装刺秦王,法国的圣女贞德,英国的居里夫人,女词人李清照,革命志士秋瑾,女英雄赵一曼、***等等。啊,原来女孩中也有这么多英雄好汉!小虹羽听得如痴如醉,小小的心眼里充满激动、兴奋。她在爸爸的故事是长到10岁,早已入学读书五年了。她是同学们心目中最有“学问”的人。表现好,成绩更好,理所当然的成为班级上连选连任的付班长,学习委员。因为她在全校也是名列前矛的优秀学生,她又成为少先队中队,大队连选连任的学习委员。这段日子,是小虹羽最幸福,最辉煌,最为“官运享通”的时期。在这一时期,大哥汉洋,二哥少洋先后考上大学读书去了。热爱大自然的大哥考上京华大学水利工程系。希望出人头地的二哥考上江左政法学院。如果家里后来设有接二连三的厄运临头,凌虹羽自然也会成为某名牌大学的优秀学生。正如周文王拉车八十步预示周朝800年一样,虹羽出生后吮的那几口糖水预示了她的“甜”应该到此为止了。

虹羽家厄运总是在老天爷阴沉着老脸时来到的。那天,从不轻易带虹羽出门的妈妈说明天要带她坐轮船去看爸爸(三年前爸爸从中心联校调到隔河渡水的莲山完小去了),可把她高兴了大半夜。清晨,临动身前,妈妈给她梳洗好,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她对着镜子仔细系好红领巾,从脏衣服上摘下三杠臂章,请妈妈给自己带上。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拿着它直发楞。末了,叹了口气,轻轻将它放在桌子上,然后对她说,今天星期天,不上学,就不用带上了。虹羽从小就觉得单独跟妈妈在一起的时候,远不如跟爸爸在一起自在。她从不敢跟母亲撒娇、顶嘴。她觉得只要妈妈怪怪的看上自己一眼,自己的头皮就会一阵阵发麻,而妈妈却常用这种眼光看她。她私下认为妈妈的眼睛长得极象戏台上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一样,笑起来眯眯的真好看。可盯起人来却让人觉得冷嗖嗖的,背上直起鸡皮疙瘩。远没有父亲的目光那样柔和,亲切,让人觉得一时间全身都暧融融的。虹羽不再问了,她习惯了对妈妈的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