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看过那场“火树银花”,听过无名小贩讲故事,时辰已经不早了,梅时雨见大街上人迹渐稀,心里估摸着怕是逼近夜半子时。
再这么走下去,找不到地方落脚,他俩就要“犯禁”了。
李停云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没事,地界管不到我,我们随便逛逛,觉得没意思了,直接出城就行。”
梅时雨心道:虽然你说地界不是你的地盘,但你真的好像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里闲庭信步啊,酆都鬼帝真的有那么好说话吗?
李停云轻轻抓着他的手腕,抬了起来,再放下时,梅时雨的腕子上已经多出一只柳藤枝编成的镯子了。
“很久没做过这种幼稚的事情了,都忘了柳藤镯应该怎么编了,我手生,编得不是很好。”
“没有啊,明明这么好!可你是不是又在学那个老爷爷……你怎么总把我当小孩子看啊?”
梅时雨想起刚才他们离开小贩的摊子时,正巧看到之前那个带着小孙女黯然离场的老人家又回到了那株大柳树下。
趁着灯火阑珊,行人稀少,老人捡起地上散落的柳藤编成花环,戴在了女童的脑袋上,女童咯咯地笑,把头都笑掉了。
老人连忙把她脑袋捡起来,重新给她装了回去,又用柳藤在她颈上缠了好几圈,折腾了好一番功夫,爷孙两个才手牵手走远了。
这一幕要是搁在人间,过路之人怕是要吓出病来。
但在地界,并没有任何“人”的脚步为此停留。
李停云道:“我不是把你当小孩子,我是见你盯着他们爷孙两个看,还以为你也想要被人举高、想要柳编哈哈哈……”
梅时雨听到他后面那一串“忍不住了”的笑声,就知道这人起码有三分是在逗他、作弄他,但他好像并不觉得很讨厌,心里反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神情有那么一瞬恍惚。
李停云问道:“你在想什么?干嘛这个表情?”
他又捉起梅时雨的手腕,想把柳藤镯给他褪下来。
“不喜欢,还是……怕不吉利?”
梅时雨突然抽走手腕,并把他悬在半空的手拍了回去,道:“并没有,你瞎说,哪有什么吉不吉利的说法,你还信这个吗?岂不闻《诗经》有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倒是更愿意相信,杨柳所代表的“惜别挽留”之意。的确,这世上很多话,正反都能说得通。既有人十里长亭折柳送别,也有人视柳树为不吉、不祥之物,鄙于不屑。
梅时雨觉得李停云有点怪怪的,他怎么会在意这些呢。
李停云同样觉得自己好像有毛病似的。
他竟然有点害怕梅时雨会嫌弃他,憎其人,恶其胥,嫌弃他的一切……也不能说是害怕,他是感到心里十分空洞,空得发紧,发疼,梅时雨要是也推开他,他就永远都填不满自己了。
梅时雨问道:“李停云,你经常来地界,对这里的了解一定很多吧,那你以前可有听说过那只小鬼的事情吗?”
他问了一句,又觉得这么问不妥,摇头道:“说起来你也挺年轻的,那时候你肯定还很小,知道得应该也不多。”
李停云道:“嗯,只是略有耳闻,具体不清楚。”
梅时雨道:“那小贩说,那只小鬼的魂魄被投入地狱,还又折腾了好多年……”
李停云道:“我听说,也就十三年,不长。”
梅时雨道:“十三年……十三年还不长吗?”
那是在地狱啊。
就算是在人间,十三年,也足够少年人长大,中年人变老了。
地狱环境恶劣,种种酷刑,即便对于完整的魂魄来说,在那里受刑的每一天也都是度日如年,不乏中途撑不住,自行消散了的。
可那只小鬼的魂魄被撕成十缕,每一缕都在不同的地狱煎熬,竟然硬生生地扛了十几年。
看得出,他是真的不肯认命啊。
宁愿生不如死,不得救赎,不得解脱,也绝不肯自行了断。
“十三年,已经很短了。”
李停云说的是真心话。
实际上,他被困在地狱绝不止十几二十年。
而是一百三十年整。
没错,上百年了。
他人生中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地狱里熬过来的。
可谓是在一边渡劫,一边修炼。
十殿阎罗,只有九座大地狱,其余还有数不清的小地狱,只有罪大恶极、天诛地灭的人魂才会被投入大地狱中。
李停云撕裂的十缕魂魄,其中九个都有幸体验过大地狱的滋味是何等惨烈。
而他最后一缕幽魂,则被困在十王殿。
轮回井不渡残缺的魂魄,他的残魂被扔进井里,是无法投胎做人的,要不想沦落进畜生道,就只能依附在其他完整的人魂上,被迫经历他人从生到死不幸的一生。
他的残魂所能附着的,多半都是些烂命一条、命格极差之人。
按理说,残魂不可能“反客为主”,无法掌控所依附之人的身体,对于发生在躯壳上的一切不幸和灾难,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感同身受着,甚至于说,是亲身经历着。
一百三十年间,当叫花子、做饿死鬼、缺胳膊少腿什么的,李停云都经历过,“轮回”四五次之后,就觉得“下辈子”不当人也挺好,做个阿猫阿狗,其实轻松得多。
所以,他还曾主动跳进过畜生道,就连十殿轮转王也觉得他是疯了。
天命无常起来,不是瞬间给人痛击,一下子把人捶死到烂泥里,永不许其翻身……而是给予一点希望,再施以长久的磋磨。
仿佛把人溺在深海中,让他一遍遍窒息、又一次次新生,遍经痛苦、迷茫、绝望,却不得自救。
最终,只能认命。
世间认命之人,不在少数。
但李停云绝不属于其中之一。
他依旧是不认命的。
相比起其他陷入地狱、没有出头之日的九缕魂魄,他的第十缕残魂能够返回人间,已经是极大的自由了。
他不停地尝试着抢夺身体主导权,他几乎次次都要反掐原主魂魄,自行逆天改命——虽然并不能改变太多,但他偏要这么做,与天抗争,与人作斗。
说起来,太极殿里好些人,都是李停云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就比如薛忍冬这条“食人鱼”,就是他从出海渔民的网兜里抢的。
当年差点就给他刮去鱼鳞、烤熟吃掉了!
如今,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当初到底怎么熬过来的,李停云说不清也记不清了,无所谓,都他妈无所吊谓,“天道”就算把他按进粪坑里,他也能反过来糊“天道”一身屎。
死而后生,亡而后存,他一直在坚持的,仅这八个字而已。
倘若一个人走到死地,走到绝处,走到活着不如死了痛快的地步,往往就不会再有求生意志了。
但是,倘若所有人都觉得,一个人活着就是受罪,不如死了的好,唯独他自己不这么想,他一定、一定要留下,那此人就不是一般的意志力了。
很显然,这样捶不烂的、响当当的铜豌豆是很少见的。
极其少见。
一万个人里也挑不出一个。
但要是真的挑出一个来,那可不得了!
意志力顽强到这般恐怖境地的人,只怕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成的,就算他想要翻天覆地,甚至毁天灭地,也是有可能的。
“李停云……你又在想什么呢?”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温煦朗然的声音。
李停云转头看梅时雨,笑着说:“我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梅时雨轻声道:“我还想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信命吗?”
李停云一如既往道:“是的,我信。”
……
李停云这人,确实挺信命的。
他在地狱一百三十年间数度“轮回”、经历过形形色色各种人苦难、不幸的一生,要是这样他还说自己不信命,无异于是否定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挣扎。
他怎么可能对着那个曾经受罪的自己哔哔赖赖,质问他为什么要信命,只要你足够努力,不就能改变命运吗——屁话,全都是屁话!
就算撇开这件事不谈,撇开他并非自愿经历的别人的命运不谈,只说他自己,只谈他自己的命:他从生下来就被道士定为“天煞孤星”,这一点,他从前不信,现在也是信了的。
李停云幼时磕磕绊绊地长大,印象最多的就是家里总在办丧事,随着他长大,家人一个接一个都死绝了,到最后,他爹是他杀的,他娘是看到那一幕,活活吓死的,就连他自己,也年少早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