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整日，若离心中未得一刻安宁。默默听着外面接连不断的号角声，脑子里杂七杂八地胡乱想着种种繁杂琐碎的事情，不知不觉便已到了晚上。当远方连绵的山脉融在一片暮霭中渐渐暗了下来，宛如银盘的月亮徐徐爬上枝头，为这片冷清寂寥的秋夜镀上了一道璀璨华美而隽永深邃的颜色。

今日一整日，他都未来。

明天便是出征的日子，她不知这次又是多少时日，亦不知再见他之时又可会变了模样....她不曾忘记那对面垂泪两相无言的场面--那是她不想再经历一遍的故事.....犹记得远远地，自己望着他，脉脉含情，不动声色.......

然而那张脸，却在视线中、记忆里渐渐地陌生了…...模糊了.......

直到模糊成一个影子.....那无数次念及又消失的影子，就这么晕染在光怪陆离的秋夜烛光中....缥缈散了......

莫名的，她知道秦陌寒不会带自己去的。

他是个精明的人，定然早已料到父王是不会允许他凭一时心血来潮将自己带去疆场的。滞军案重审在即，此事必将由自己出堂作证，而此时将自己带离皇城倒像是他自己设的局自己又悔棋，却似在故意戏耍陛下了。

然而，她却实是想去。

她不想再次上庭面对那好不容易逃开的徐振、殷菱、莲妃等人，她亦无意于为自己平反或辩解什么.....…人在做天在看，自己没做过的事，自不必过多解释......到时闹得一身污秽，更怕有宵小之人猖意作祟，便恐是再也洗不清了。

然而让她犹豫多时却终而决定悄悄随军出征的却不是此事，而是这一整日惴惴不安的心情。

这一日静望着窗外，一时睡一时醒，他仿佛做了很多的梦.......梦中的他身中冷箭倒在一片血泊中，双目炯炯仰望着苍穹，不知在望什

么...….他握着自己的手，用所剩无几的微弱气息言着动听的话........他悠悠合上双眼的那一刻，自己却不觉早已哭花了面颊........

一整日强烈的不安驱使下，她终而决定赌这一把。待庞歧传令各部点兵，若离悄悄换上了铠甲。当她走入步兵阵营的那一刻，才发现论身形论气势自己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如今只盼这深秋的昏暗夜色能在秦陌寒锐利的鹰眸下为自己披上一层掩面的薄纱。

宽阔的教练场中央高台之上，端坐于高头矫马上的秦陌寒一席黑衣，英姿飒爽。他说的什么，她听不甚清，只觉那似曾相识视死如归的眼神从无如此坚定。

耳畔时不时响起一阵阵“必胜”的呐喊，排排号角迎着凄美的月光奏出数代铁血英雄的绝唱……铁戟顿地，宏歌震天，力拔山，气盖

世....……,一代代未归的英魂在这萧索歌声中谱写着契凌百年不衰的歌舞升平，一朝朝血染的童谣在这月夜秋风中传唱着金碧辉煌的深宫千年万世的黄粱美梦。

正出神间，冷不防瞥见秦陌寒勒马入阵，苍劲指间松松垮垮曳着的缰绳一张一合，马儿的轻蹄滴滴答答奏着优美的旋律。却见他以一双能够看透一切的锐利鹰眸横扫过齐整的军阵，居高临下的眸光散发着不容挑衅的威严与锐气。

慢慢的，他向着自己的方向走来，后面一左一右紧跟着郢昭和庞歧。

心跳瞬时间不受控制地通通作响，深垂着眸子，若离不敢直视他的方向，却闻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近在咫尺........

他勒缰，驻定。深邃的幽眸静望着那沉重铁甲下瘦小的身躯凝滞了半晌。若离不知他是否发现了什么，只颤颤巍巍着手臂拉低了盔帽。

一时过后，秦陌寒移目远方，轻勒马缰继续向前走去。若离这才长吁一口气。闻着那马蹄的声响渐渐淡去，若离心中悬着的大石方才渐渐落了地。

检阅毕，庞歧立于高台训了些话。一时军心振奋，擂鼓盈天，号角齐鸣……周身覆裹着雄壮而嘹亮的军歌，若离不知明朝他日还会有多少个“他们”岿然立于此处，亦不知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英雄是否会如他所说般一朝埋没于大漠风沙，风雨摧残，蝼蚁啃噬……最终连个名字都不曾留下.…......

正恍惚间，一阵军歌已毕，忽闻庞歧高声喝语:“今夜全营免勤，各部养精蓄锐!待他日凯旋而归，再与诸位把酒祝东风!”立时众将高呼“必胜!”，震天声响如滔滔江水席卷而来，击于耳畔，溶于心底….…分外动容，却又分外沉重.....

仪式毕，庞歧命各自散去，若离亦准备趁乱混在一众银灿灿的铠甲中溜回帐去。刚一抬头，却见郢昭走下方台疾行而来。若离下意识转身，可没走两步，便听见身后相隔不远的郢昭高呼:“他在帐中等你!”

一时间像是小孩子偷了糖果被发现一般，若离心脏砰砰作响，硬是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待回过神来，她猛地回转身，却见郢昭冲这边使了个讳莫如深的眼色诙谐一笑，继而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若离自不知他是何意，却已然知晓秦陌寒一眼便看出了那铠甲下冒充若尘的人是自己。顺着郢昭眼神指引的方向，她讪讪回帐，如今只盼他莫要惩罚自己才好........

帐中静得寂寥，唯剩了秋日叶语的簌簌声伴着时断时续的枯枝鸦啼。秦陌寒端坐在案头写着公文，两弯纤长的睫毛将静美如秋水的眸光拂落于雕花梨木案上。

一仞之遥的面前，快被一身铁甲压得喘不过气的小姑娘深深垂着头，两颗如玉的乳牙紧紧咬着唇，通红的面颊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向上翻着，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虽未抬眸，秦陌寒余光中却瞥见那瑟瑟发抖着的一双快把冰冷的甲胄攥出水来的削葱指尖……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他忽而不知何颜以对她......

这些日子，他心中并非没有过动容，但几经权衡，终而“将她留在皇城”才是他最终的决定。这场战役过于复杂，牵扯的关系、势力也过于复杂，他没有把握获得全胜......若真待到骸骨横路的那一天，他不希望有她的陪伴。

许久，他徐徐抬起眸，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的双眼，里面孕育着不可言述的疼惜与悲怜: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我护不及你。”

渐渐地，他眼中隐隐闪现着晶莹的东西，迎着零星几支夜烛幽幽散着微光。然而，那丫头却不说话，只是翻着眼白望着他。渐渐的，那瞳孔中亦如秋水泛露般溢满了晶莹的“火花”。

嘴角悄然现出一帘苦笑，落目垂神，他的眸光再次回到那案中的纸卷上:

“我们.....….”

“可能阵亡……可能遇刺，可能被俘虏，可能…挫骨扬灰.....魂无归处.......”

“什么都留不下~”

他的声音深沉而幽邃，仿如碧潭下的潜龙，又仿佛千里空谷传来的回音。

随那话音而落的是那一弦闷声苦笑伴着笔落案上的一声脆响，涣散着瞳孔恍惚中的若离猛然清醒了几分。

“可是我想去。”

她忽而扬眸望着他一-她感到自己从无如此坚定而坦率直白地望着他!…...….然而，这举动却仿佛并不奏效，只见他只似看了场玩笑般随和笑笑:“小公主~留下才是安全的!……他不去，遇事他会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