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做防备,就很可能会发生。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谢济川定定看着他,问?:“仅仅一个可能,比皇位还重要吗?”
李华章望着半空飘舞的乱琼碎玉,低声道:“世界上总有些事?,比争权夺利更重要。”
谢济川看着李华章,良久后道:“你已经决定了?”
“是的。”李华章声音轻而平静,“据镇国公说,我的名字是章怀太子起的,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让镇国公将我带走。我未曾见过他,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他只是希望我做一个君子,从未指望我能争皇位。若他能在谋反风波中全身而退,自然会把我接回来,皇位该由我的兄长继承,轮不到我;若他都无法自保,我仅活着就已经不易,谈何继承大统?可能这就是命中注定,我和他,都不是当皇帝的料。”
谢济川道:“那是因为武后篡唐,若不然,章怀太子定会成为一位贤君。”
“可是历史没有如果?。”李华章道,“历史选择了则天皇帝,她亦创造了历史。我确实是高宗皇帝现存最?名正言顺的孙子,但如今的大统是则天皇帝,而不再是高宗。则天皇帝儿?子尚在,如何轮得到孙子?”
身边很多人都和李华章说过,他是最?正统的皇室血脉,高宗皇帝的长子长孙,但李华章自己清楚,他早就和皇位无缘了。
章怀太子再贤德也只是太子,他生前没能登上皇位,死去二十年后,皇位如何能轮到他的儿?子?则天皇帝在位这么多年,她死后,皇位该由她的太子继承,而不是翻二十年前的老黄历。
李显是则天皇帝晚年亲自承认的太子,相王也在宫中做了十来年皇储,这两人远比空有名声的章怀太子占理。李显驾崩,皇位该由李显的儿?子继承,若李重茂被韦后害死,后面?还有相王。除非李显、相王的儿?子全都死光了,才会轮到李华章。
这显然不会是一件能自然发生的事?情。大唐已经经历了太多动乱了,从则天皇帝退位至今,短短两年,已经发生了神龙政变、重俊政变、均州叛乱三场变故,两个皇子、半数朝臣牵涉其?中。如今民生动荡,边患严重,官场人人自危,则天皇帝在位期间?,竟成了大唐最?稳定的时候。朝廷急需休养生息,而不是陷入无穷无尽的皇族内斗中。以谢家之能,或许能辅助他斗倒其?他人,但是,有必要吗?
够了,李家复国,绝不是为了给这片江山带来动乱。他更想用有限的余生,陪伴真心相爱的人,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谢济川觉得十分讽刺,他父亲牺牲仕途保下来的少主?无心争位,那谢家这二十年,算什么?谢济川停顿良久,短促地笑了声:“所?以,你试都不想试,就放弃了?”
“本就不该是我的东西,谈何放弃?”李华章说,“这些年,感谢你们护我长大,也感谢你们一直筹谋,没有忘记章怀太子。但是,所?谓复兴大业,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该醒了。”
其?实谢济川如何不知?道呢,谢慎此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错误估计了对手?。他以为章怀太子的对手?会是李显、李旦两位皇子,他有信心斗倒这两人,所?以义无反顾救下东宫的幼主?,万万没有想到,他真正的对手?是武后。武后登基后,所?有事?情都不一样?了,谢慎押上全副身家救李华章这一步棋,就显得尤其?臭。
然而事?已至此,谢家能怎么办呢,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李华章在法统上远不及相王有优势,但争一争,未必不能改命。谢家愿意迎难而上,李华章却已经退出游戏了。
谢济川长长叹了口气,心里竟然也没有很意外。他看向李华章,目光中没有臣对君的恭敬,也没有这些年谢家耳提面?命令他伪装出来的亲近,只有平静到漠然的审视,审视他名义上最?好的朋友。
李华章不觉得冒犯,平静地任由谢济川打量。谢济川看了好一会,道:“我一直相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的本性就是自私,但你是一个例外。在认识你之前,我不相信有人这么傻,会在皇位和道义之间?选择后者。”
李华章笑了笑,轻声道:“大唐如今最?需要的是太平和安稳,我身份不正,若执意争位,只会将朝堂扯入无尽的内斗中。这不是我所?愿,如果?天下太平总要有人退步,那就我来吧。”
“但你怎么知?道,你主?动退出,其?他人会领情?”谢济川说,“若你没有掌握高位,你做的这些事?只是一厢情愿。万一下一任当权者荒唐而猜忌,你连自身都保全不了,谈何天下太平?”
李华章正要说话,这时候他感觉到什么,没有躲开?。一个雪团擦着他的衣摆而过,重重砸在栏杆上。李华章和谢济川一起回头,明华裳偷袭失败还被当事?人抓了个正着,十分尴尬,江陵浑身狼狈站在旁边,嫌弃道:“这么近都打不中,明华裳你行?不行??”
明华裳恼怒:“你行?你来!”
“我来就我来。”江陵上前,活动了活动肩膀,还真要扔。李华章悠悠然从旁边折了节树枝,掷到廊前松树上。松柏终于不堪重负,抖落一层积雪,江陵被迷了眼睛,叫道:“等?等?,你竟然偷袭!谁在打我!”
李华章看着趁人之危的明华裳,十分无奈,但等?江陵揉好眼睛,转头反攻时,李华章觉得他们闹得太久了,径直朝二人走去。越过谢济川时,李华章低不可闻道:“以后,就拜托你了。”
谢济川垂袖而立,看着前方比小?孩子还闹腾的明华裳、江陵,和有意拉偏架的李华章,心生疑惑。
他实在无法理解,韩颉当年编队时,为什么会把他们分在一个队伍里。
他看着像是和他们一个智商的?
这场打雪仗闹剧最?终以无人幸免收场,几个出门在外都要被人称长官的人因为玩雪浑身湿透,悻悻回屋换衣服。片刻后,众人焕然一新,这时他们得知?,虽然明华裳提前回府,但她为了准备雪球,没来得及吩咐人做饭。等?他们打完雪仗,厨房的人已经回家过年去了。
众人:“……”
明雨霁只能挽起袖子,亲自上阵。她最?看不惯什么活都不干、坐在桌前等?吃的饭桶,于是毫不客气使?唤另外几人。然而明雨霁发现,这几个人非但什么都不会,讲究还很多,这个不吃那个忌口,最?后明雨霁烦了,干脆统一吃饺子,喜欢什么馅自己调。
明雨霁这样?说,但拌馅这种技术活最?后还是落到她头上。她不止用暗器麻利,用菜刀也非常利索,案板被剁得砰砰直响,没一会几盆馅料就调好了。其?他人要负责揉面?、包饺子,江陵心想他可是羽林军的人,天生神力英勇无比,当然该干揉面?这种力气活。他揉了一会,面?硬了加水,水多了加面?,最?后被明雨霁忍无可忍赶去搓剂子,揉面?还是交给了有经验的苏行?止。
江陵心不甘情不愿地加入另一伙,然而这里的状况也不容乐观。明华裳、任遥是女子,手?指灵巧,被分去包饺子,李华章和谢济川负责擀皮。江陵本以为掉链子的会是任遥,然而任遥在明华裳手?把手?的示范下,竟然也能捏得像模像样?,反而是另外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文能武通古博今,却不会擀饺子皮。
明华裳和任遥只能无奈等?待,江陵左右看了看,说:“照这种速度,我应该能赶上明天的午饭。”
最?后还是苏行?止看不过去,主?动过来帮忙。李华章和谢济川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待遇,两人都觉得遇到了奇耻大辱。李华章暗暗观察苏行?止的动作?,终于能完整地擀出饺子皮,客客气气“请”苏行?止回去了。江陵无聊地揪剂子,看着谢济川磕磕绊绊擀皮,逐渐和旁边的李华章拉开?差距,他稀奇道:“你也有不会的东西呀?”
谢济川怎么都无法把饺子皮擀圆,正自己和自己生气,江陵这厮还火上浇油。谢济川眯了眯眼,凉丝丝道:“今日?之前我没进过厨房,不会很正常。”
江陵啧了声:“可是,李华章也没下过厨,但他就学会了。”
谢济川面?上还是薄凉淡然、毫不在意的模样?,但手?指已经捏紧了。江陵丝毫没察觉到危险,还在雷区反复横跳:“明华裳,你见过李华章下厨吗?他也是第一次擀饺子皮吧。”
明华裳记得往年镇国公府都会在饺子里包糖,谁吃到就寓意着接下来一年顺遂无忧,运势亨通。今年他们有七个人,该包七块糖,明华裳惦记着找糖,听到江陵的话回头:“你说什么?”
“以前李华章做过饭吗?”
明华裳回想后摇头:“我父亲就是把我扔去厨房烧火,也不可能让他下厨。哎,我要干什么来着?”
明华裳用手?背敲脑壳,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原本要做什么。李华章看到,默不作?声去隔间?将准备好的糖拿出来,放在明华裳手?边。明华裳和江陵说了会话,低头看到整整齐齐的糖块,猛地拍手?:“哦对,我要找糖!”
李华章回去继续擀面?皮,什么话都没说。这个插曲再小?不过,很快就淹没在明华裳和江陵的废话中,但明雨霁和任遥都注意到了。
连谢济川也无声地瞥了眼糖块。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事?,对方却能准确理解意思,并默默做好,这两人没有说一句恩爱的话,但已经足够让人窥见他们的日?常生活。
心意相通,无需言语就能表达的爱意,其?实比那些海誓山盟更打动人心。
谢济川忽然觉得孤独,这是他从未得到过,却十分向往的感情。世间?还有这样?的爱情,真好。
几个新手?包饺子,折腾了一晚上,总算下锅了。煮饺子不需要那么多人,其?余人陆陆续续转移到厅堂等?,明华裳吩咐人搬桌子、摆餐具,没一会,厨房那边也出锅了。
李华章对明华裳说:“这边有我,你去叫他们来吃饭。”
明华裳知?道李华章办事?比她细心多了,放心地交给他。她走到侧厅,发现只是一会没见,江陵这货居然睡着了?
明华裳惊讶:“他睡着了?”
“是的。”谢济川冷冰冰说,“我喊过了,叫不醒。”
要是放在以前,任遥一巴掌就扇过去了,保准一叫一个准。但现在,她面?对江陵还有些别别扭扭,不好意思再动手?动脚。明华裳叹了声,道:“我来吧。江陵,醒醒。”
江陵睡得安详,丝毫不为所?动。明华裳连喊了几声,有些火了,猛地道:“吃饭啦!”
“啊?”江陵倏地直起脑袋,眼睛都睁不开?,却能准确找到说话的方向,“吃什么?”
明华裳无语地看着他:“吃你个头。”
“裳裳。”隔扇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温温柔柔,耐心细致,道,“饺子已经给你盛好了,是你喜欢的馅料。快来尝尝。”
明华裳立刻抛下江陵这个傻子,忙不迭跑过去:“别动,我自己盛!”
李华章的声音低柔含笑:“知?道你在饺子上做了记号,放心,包着糖的那个放到你碗里了。”
“你怎么知?道我做了记号?”
“看到了。”
“什么?”这是任遥不可置信的声音,“你也做了?唉谢济川你放下,那个是我的!”
江陵揉了揉眼睛,慢悠悠去旁边吃饭。过了这么久,其?实他已经不饿了,但他闻着热腾腾的香气,忍不住露出笑意。
这是他过得最?仓促的一个年,没有奢华盛大的宴会,没有眼花缭乱的歌舞,没有父亲、继母、弟弟、家臣,有的只是几个朋友,一锅亲手?包出来的饺子。可是江陵却觉得,这个新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有年味。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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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龙三年,元日?。
其?实这个日?期不准确。先皇驾崩,温王继位,韦后临朝称制,景龙是先皇的年号,不该再用景龙纪年了。但朝廷邸报还没送来,不知?道新皇年号是什么,暂用景龙记之。
昨夜闹了半夜,因为守国孝,不能放烟花,二娘就和江陵在院里放地老鼠,将衣服烫了个洞。
厨房被他们祸害得一团乱,昨夜我就要收拾,二娘不肯,非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年的事?等?明年再办。但她一睡就睡过,今早我起来时,她还没有动静,我路上遇到任遥,说今日?就要回京复命,特来辞行?。谢济川已不见了,想来昨夜就走了。
我本来要去叫她起来,但李华章说她刚睡着,任遥也说不用吵醒她,改日?还能再见。
我一想也是,新皇举办朝贺大典时定会召李华章回京。等?再过几天就能在长安相见,倒也不用急于这一时。
但亲眼看他们离开?,多少还是伤感。昨夜那般热闹,一转眼,只剩下空庭残雪,廊下半坛酒还未喝完。李华章说要将这坛酒带去长安,下次再见,定要让他们将酒补上,不醉不归。
希望下次再见时,他们包饺子的手?艺能熟练些,莫要浪费这么多面?粉。
明雨霁,于商州刺史府。
——第六案《灵蛇之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