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何姗说完,新娘就突然转身问:“那你认识他很久了?他人好吗?”那双望着何姗的眼睛里,有荆棘杂草慌乱又急切地丛生出来。
这话问得可真是有些奇怪。何姗移开了目光,犹疑了片刻。她瞥见了新娘有些局促的绞在一起的双手,护在微微隆起的腹前,应该已有一段时间的身孕了。那纤纤细指上一枚硕大的钻戒闪着让人目眩的光芒。
也许她是被这光芒闪晕了头,也许她是顾虑到了既成的事实。当再次正视那双期盼而哀伤的眼睛时,她语气坚定道:“他人很好,各方面都很优秀。”
对面原本是挺直了腰背的身躯一下弯瘪了下去。
“我知道了……我该去迎宾了。”伴随着有气无力的声音消失的,还有那捧纯白的蕾丝纱裙。
陈树发像是被人扇了一个大耳刮子,呆看着何姗。他半张着嘴,半晌没发出声来,缓缓地低下头,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架住了沉重的头颅。
“佳佳,佳佳……”他念着女儿的名字。
何姗低头看着他耸动的肩膀。她抬起头时,正好对上程昊注视她的复杂的目光。程昊走了过来,何姗似乎想辩解些什么,可程昊却走到了陈树发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了他几句,然后问道:“佳佳是怎么死的?”
婚礼之后没多久,佳佳就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陈树发高兴坏了,想要奖励小两口一套在汤臣一品的房子。费可却提出要辞职单干,劝陈树发不如将买房的钱投到自己创立的风险投资基金里。
“爸,新基金,您做董事长,我做经理人替您打理。挣的钱还不都是您和佳佳的?我留点烟钱就够了。”费可这么说。
陈树发对女婿如此大方懂事很是满意。公司都是自己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好好!我果然没看错人!我的生意的确需要多元化,不能总投在那些黑石头上面。那个什么移动手机网、‘欧突欧’,都给我投一些啊!”
新公司的法人是陈树发。费可开始频繁出差,全国各地到处跑着看项目。很快陈树发的三个亿就全都投出去了。
陈树发跟着费可去看过其中投资的几家创业公司,都是坐落在北京中关村或者深圳南山区的创业园中。蜂巢般的格子间里,坐满了工蜂一样的程序员,埋头于电脑屏幕前,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不知所云的代码。
陈树发也看不懂,只知道费可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据说楼下的早点摊就会将一杯豆浆和两个包子在半小时内送到门上。就这么一个软件,据说值十个亿,投资人打破头骨都不一定能投进来。
“这钱也赚得太容易了吧?比成天灰头土脸地挖煤要轻松多了!”
“爸,风险投资,风险投资,高风险才有高收益。您还能不相信我的眼光吗?您就当是投资在了您女婿身上吧!”
“你刚才说这叫啥公司来着?”
“爸,这个就是‘欧突欧’,多省事!等这些公司都上市了,咱们的三个亿就要变成三十个亿甚至三百个亿了!”
……
听了这些话,陈树发已经开始坐在家里畅想,他的火眼金睛在高科技行业里发现下一个腾讯阿里了。
然而腾讯阿里没等来,陈树发在西北的煤矿倒接二连三地出问题了。先是某个矿井瓦斯爆炸死了八个人,幸好没到重大安全事故的警戒线,他只是赔钱了事,但最赚钱的这个矿必须关停整顿一段时间。
紧接着,中央要将一些小煤矿收归国有,他有好几个矿都在收归范围内。
“费可,这事你无论如何得去问问你爸!这事他一定能说上话的!这事要是办不成,咱家可就完了!”
陈树发一脸苦瓜相,坐在费可家的书房里大倒苦水。他望向书房外,女儿佳佳正逗弄着外孙,她那微微隆起的腹中正怀着第二个孩子。
费可也顺着陈树发的目光望了过去,信誓旦旦承诺道:“爸,你放心,这事我爸一定会帮忙的!”
过了两天费可告诉陈树发,他爸说这事不好办,现在中央管得严。眼看陈树发脸皮耷拉下来,费可却一笑道:“但是我爸给想了个招。他给介绍了一些上市公司,如果上市公司能提前收购,您就不用被收归啦,还能落一大笔钱!”
“这主意好!这主意好!”
但陈树发嘴上说着,心里还是有点打鼓。他问了几个业界的朋友,似乎的确有这种说法,连是哪些上市公司都传得有鼻子有眼了。他这才放下心来,还给了费可一笔钱去打点此事。
可是当陈树发在第二十次催问费可时,费可却彻底消失不见了。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家里的存折和女儿的陪嫁珠宝。
费可管理的风险投资基金的员工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等到陈树发想起来去查费可投资过的创业公司,才发现都是空壳而已,三个亿早就不知去向了!
“高风险才有高收益……”
“……您就当作投资在了您女婿身上吧!”
原来,陈树发的钱真的是一分一厘都投给了女婿。他瘫倒在人去楼空的办公室里。地上散落的废纸像为人送葬的纸钱,那些所谓的商业计划书上密密麻麻的字,此时看上去就像超度的经文。他趴在地上,烂泥样的身子在纸钱上颤抖个不停。
他发疯似的满世界寻找费可,还去了星河湾那间公寓。开门的是一个钟点工老阿姨,并不认识什么费可。
过了许久,陈树发才缓过劲来,强打起精神开始应付后续的事。首要的一件,就是不能让早被费可以躲避雾霾为借口,送到三亚待产的佳佳知道。
谁会想到,一个骗子的谎言却要由一个受害者去圆。然而说费可出国考察项目这种借口又能维持多久?当佳佳怀着快七个月的孩子回家待产没多久,就有一个陌生男人找上门来,说费可已经拖欠了一个多月的房租了。
陈树发在接到女儿泣不成声的电话之后,就匆忙赶往佳佳的住处。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当他赶到小区门口时,院子里已经被警车、救护车和看热闹的人堵得水泄不通了。
他下了车,脚底打晃地从人群里挤了过去,仰头上看,那个熟悉的、娇弱的身影就坐在楼顶上。隐约的,那一抹白裙上还有一片红色。
陈树发被警察们架到了楼顶上去劝说佳佳,他几乎是手脚并用爬到了楼顶。佳佳背对着他,散乱的头发披在肩上。一阵风吹过,那一头长发就在风中狂舞,舞得陈树发的心更糟更乱了。
陈树发扒住栏杆,他有恐高症,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站起身来,望了出去,却看到佳佳的白裙上是一大片血迹。血腥味如此浓重,借着风势飘散得到处都是,他的口鼻中都是血腥味,愈发眩晕了,却不得不死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强撑着站在那里。
“佳佳……跟爸回去吧!”
佳佳回过头来,白纸片一样的脸上结着霜一样惨淡的笑容。
“什么都没了……”佳佳指着被血浸红的裙子说,“孩子没了,他也没了……爸,你来了就好。我就是想等你来,看着我……”
陈树发刚伸手去够女儿。可佳佳却微微向外一歪身子,坠落了出去,连一秒钟的时间都没有给他。
“佳佳!”
女儿的身影在陈树发放大的瞳孔中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了十八层下的地面上纸片人一样的尸体。
阳台上的一片落叶被风托了起来,打着旋,飘悠到了空中,飘悠到了太湖上空。然后,突然失去了风的借力,一头栽了下去,掉进了广袤的汪洋中。
“天啊!”张萱儿捂着嘴叫了起来,“真是太可怜了!太惨了!”
陈树发颓丧地垂着头。那些不忍回望的记忆,仅仅是讲述出来就已经掏空了他的身体。他花了六年时间才将伤口深埋进土里,在上面竖起了一座墓碑。每当他在荒漠中遥望这座墓碑时,胸口都被牵扯得生疼。刚才那些歇斯底里的喊叫和哭泣,现在已经变成了无力的轻声干哭了。张萱儿倾身过去,胳膊拢着他的后背,轻轻拍着他。
一个人的死亡,不管是否和自己有关,总是一件让人哀伤的事。因为死亡是最容易让人感同身受的话题了。每个人都会从一个近在身旁的死亡中,想到自己的未来。
当这哀伤的情绪充斥房间时,餐厅的门被推开了,一辆放满了食物的餐车被推了进来。管家有些惶恐不安,似乎一进来就感受到了压抑的气氛,生怕五位客人会迁怒于他。
“费可回来了?” 陈树发抬头问道。
“还没有。老板说路上有些堵车,还要有一会儿。他让诸位先开餐。”
“你跟他说什么了?这明显是在拖延时间!他是不是又要跑路了?!”陈树发一巴掌拍在了桌上。
管家连忙摆手:“我什么都没说啊!”
“哎呀陈老板,你就别为难他一个打工的了,咱们还是边吃边等吧。反正我们现在都在他家里了,他总不能不回家吧。”张萱儿安抚道。
“嗯,我也有些饿了。何姗,你呢?” 程昊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主动向何姗献殷勤了。
何姗看看丰满妖娆的张萱儿,又看看优雅文静的苏茜,有点纳闷程昊为什么偏偏对她那么热情。但她点了点头,瘪着嘴,声音比之前带着点娇气道:“ 嗯……我也有点饿了。” 她心里品评了一下,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娇柔的程度了。要她像张萱儿那样嗲着声说话,还不如把她的嘴给缝上。
众人纷纷选了位子坐下。张萱儿最先坐到了陈树发旁边。何姗本想和张萱儿坐一起,可看到张萱儿似乎对陈老板的兴趣比对自己大多了,觉得硬插在其中也挺无趣的,于是便坐在了张萱儿的对面。
程昊自然而然也坐了过去。他将餐布打开摊在腿上,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虽并未以眼神与何姗相通,但那嘴角的笑意已经说明一切了,不是吗?
苏茜则坐在了何姗的另一边,坐下时还对何姗客气地笑了一下。
晚宴是西餐,第一道是烟熏三文鱼沙拉。何姗他们这些年轻人倒还适应,可对陈树发来说却跟上刑一样痛苦。他放下了使不利落的刀叉,隔空指了指程昊问:“你小子是怎么认识费可的?”
程昊放下刀叉,用餐布擦了擦嘴道:“陈老板,难道你不知道吃西餐时应该少说话吗?”
“你这小子,跟我在这儿装什么文明人?” 陈树发已然从伤痛的阴影中恢复了,咄咄逼人道,“还是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没脸说出来?”
“我能有什么秘密?”
“那行,既然没什么好隐瞒的,你倒是说啊!”
三位女士也颇为期待地看着程昊。程昊默不作声,拾起刀叉,认真切起一片薄薄的三文鱼肉。银色的刀刃沿着鱼肉的纹理平缓地划了过去。鱼肉被一分为二,几缕橘红的肉丝被刀片黏带了出来,要断未断。
“要是不方便就别说了。”何姗轻声说。
程昊仍然专注地在切肉,像个虔诚的清教徒在精细地分配一日三餐的定量。他紧盯着盘子,好像在和这盘鱼肉进行某种私密的对话。
其余几人也不再多话,都只专注于食物了。
“我其实一直拿他当好哥们儿的,可没想到……”程昊却开口了。在分割好了三文鱼肉的同时,他也厘清了自己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