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张汤并不想与韩盈成为什么异父异母的亲兄妹,他站出来争执,还直接说不必查,甚至把男官也拉下水,纯粹是因为他看出来韩盈言论并非只针对她和卫青,明显有借此事重新调整男女官吏行事的意图,而这种调整最后在落实,执行上,肯定还要他和手下的延尉署来。
这麻烦可就大了!
没有人比张汤更清楚律法的局限性。
它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惩戒部分犯罪的人,用实例来震慑大众,让部分人主要是底层百姓,在一些比较好查的范围内,不去违法犯罪,也就是诸如盗窃,杀人,拐卖,以及财产纠纷之类有着很好的效果,但对于男女私情这种模糊不清的存在,就以现在的调查手段,能查个屁啊!
其它判定男女私情的各种争执姑且不论,真捉奸在床,也会有除了两情相悦外,逼奸强迫与设局陷害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今日若定下捉奸在床者男女撤官耐为鬼薪白粲,转头地方迎接督邮时就敢弄个女吏,用此招将其拉下马来,至于这女吏愿不愿意,去的男官是不是真的逼奸……
呵呵。
现实的情况太过于复杂,人又是极为擅长钻空子的存在,僵化又难以执行的律条,只会变成他们互相攻讦的工具,张汤不在意女官会被影响成什么样子,但延尉署绝对会因为无法处理这些案件而被质疑能力!
没人不讨厌给自己制造麻烦的人,张汤心里更想的是就不该立女官,不然,他根本不需要面对这些复杂的问题。
但皇帝想立,韩盈又的确有这个实力,她背后的女官如今也是一方势力,不容小觑,他敢开口提废除,那对方调转枪头和他撕起来,最好也是两败俱伤,一起没了官职。
大家都是天子内臣,何至于此?还不如他反过来助韩盈一把,既顺了天子之意,还能再结个善缘呢!
这么想着,张汤又添了一把火:
“诸公不监察百官勾结,以权谋私之举,只盯着寥寥几个男女官吏是否有私情,究竟是何意?”
何意?
还不是因为人少显眼嘛。
正所谓久居鲍市不觉其臭,如今贪官污吏到处都是,之前的天子亲舅,田蚡任职丞相的时候,都能公开卖官鬻爵,如此,男官之间交换个把个女奴,私人宴会上淫乱算什么,他们还能堂而皇之的将其称之情谊深厚的美事呢!
美个哗——!
周礼为了维护宗法,限制男女私交,让此事成了犯罪,旧有思维下,大众自然会将此事以性别为基准移到女官身上,如今女官人数太少,行动明显,整体势力又弱,再加上社会观念,这种又少又好抓,还好管的‘错’,自然要拿着放大镜去看了。
对于韩盈来说,她其实很想赞同张汤的提议,在官吏当中摒弃掉性别,只当做道德作风问题,但,即便是不提性侵害,仅如今没有有效的避孕,终止妊娠手段的现状,放开等同于女性官途基本到头。
可完全约束也不行。
其实,韩盈最想达成的,是明面上不约束,但男女官吏不会对对方有兴趣,同时再打击男/女上司对女/男下属的逼迫,以及以此构建的利益链,只是这个局面很难形成,所以她才思考男女官限制,不过……
张汤出头的话语,让韩盈突然有了新思路。
就像是医疗系统里面永远会存在医疗垃圾,现实官场中也永远无法避免出现性压迫与性结盟,真正的问题不是抓限制,而是改变大众观念!
男女私情没什么,需要防止的,是借着男女私情搞以权谋私,但情色来谋私,男人利用其他手法同样能做到,而且范围更广,图谋更大,他们更严重,少量女官犯错,是大环境,是他人压迫,是个人人品的问题,而非任用女官带来的错处。
总之,就是一个大家都烂,凭什么怪我的思路。
理清楚后,韩盈立刻为张汤的话赞同道:“正是如此,我等既然为官,就不该以男女再分!”
“咦?”
刘彻也不想给自己心腹臣子加那么多条条框框,听张汤这么一说,不由得颇为赞同:
“朕觉着此言甚对,卫青韩盈何错之有啊!”
好嘛,众臣刚取得阶段性胜利,这下要被张汤全给打回去?绝对不支持此事的太常立刻反对:
“陛下,张延尉此言不合礼法啊!”
张汤毫不犹豫地反驳道:
“今时过境迁,本就与过往不同,如何再用旧礼?依我看,理应再定新礼!”
立完全有利女官的新礼,那他们之前的反对岂不是自打自脸?太常坚决反对:
“周公定礼,其意为教化世人,如今天下伦俗与过往并未有大变动,为何要改?相反,男女官吏更应承其职责,绝不可行□□俗之举!”
语毕,太常还狠狠地瞪了韩盈一眼,好像如果她没有做这事,就没有这么多争吵似的。
“太常既然年迈到双眼昏花,连人都看不清楚,何不早早致仕,回家颐养天年呢?”
韩盈心中冷哼一声:“若礼法未改,我今日如何坐在这里!”
“此事与礼法有何干系?”
还以为事情能就此了结的宗正头都要大了,强行要将话题拉回来:
“还是只议男女官吏私情之事吧!”
“依我看,没什么要议的。”
张汤深谙先拆屋,后开窗的理论,直接道:
“若只说大将军与韩尚院,两人不过是年少轻狂,意识到此举不妥后,便已告知陛下,如今言行更能证实此点,根本不必忧虑日后如何,甚至,就算是真有异心,陛下身边也有人试毒,会医术毒理的医师也不止一个,有的是防范手段,哪怕这点私交情分?”
“反正,韩尚院婚事将近,丢的又不是她的脸!”
前面的话还有些剑拔弩张,后面这句,则多了几分辛讽,在场众臣都清楚这两者的差异,忍不住低声轻笑出声,又赶紧捂嘴掩盖。
两人都未婚,那还能说句是两情相悦,可若韩盈成亲,卫青还做其入幕之宾,那可就……
啧啧啧。
众臣的轻笑并未影响张汤,他扳着张臭脸,仿佛所有人都欠了他几百万似的继续喋喋不休:
“若是要说其她女官,人数稀少,又多是年龄较大,身有家室之辈,哪里会有此等心意?就算是有些好感,只是正常往来的话,又如何分辨?若是以敦伦之事来定——”
说到这里,张汤顿了顿,再次看向了太常:
“正如太常所言,此事何时何地皆可行之,极为隐蔽,如何去查?如若不能,那便是随便都有人诽谤诬陷,以此行害人之举,而这种事情也并非男女可行,男子间也有龙阳之好,他们更为隐蔽——莫要说好此道者人数稀少,女官更少!”
把现状摆了出来,张汤一摊手,颇为无赖地表示:
“诸位想查,那便先给个不被人诽谤诬陷的可查之法,若能可行,我必第一个同意此举!”
张汤成功杀死了比赛。
连他这个主管法律制定的延尉都提不出可行之法,其他人谁敢挑战他的专业?敢说,以对方积攒的经验,能挑出来的漏洞三个起步,上不封顶,分明就是送上去给大伙笑的。
谁都不想丢脸,故而只能沉默无言。
一时间,整个崇政殿内静得仿佛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无话可说,刘彻自然不想继续在这儿面对朝臣发呆,哪怕没有结果,还是直接宣布朝会结束,剩下的等明日再议。
众臣松了口气,鱼贯而出。
相较于前两日的疏远,今日下朝,太仆,大司农恢复了往常亲和的态度,走到韩盈身边,太仆更是主动问道:
“今日张延尉说,韩尚院婚事将近?”
即便男女官吏私情之事还没彻底确定,但大家都明白,当张汤将执法困难,他人有意陷害,以及男官吏更难约束的现状摆出来之后,再争论它,其实吵不出来什么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