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缘悲又渴又饿,便偷偷推开窗户,趁外头的齐兵不注意,掰了两根茅草上结成的冰溜子?下来,躲在屋里偷偷抿。
她偷偷看了看一旁坐在椅子?上的魏大人,又看了看手里的冰,犹豫了下,但还是没?有给魏大人分。
他是大人,想来他会自己掰。
魏大人看起来心?事重重,基本每日只在给她换药时,会跟她说了几句话?。其余时候,他就坐在进门处的椅子?上出神,有时会趴在桌上眠一眠。
她怕惹魏大人不高兴,会赶走?她,所以也?不怎么敢多?说话?,只有魏大人跟她说话?时,她才答话?。
直到这日傍晚时分,齐兵才进来,在桌上扔下半个馒头,又放下一碗水。
动作?粗鲁,碗里的水洒了不少在桌上。
待齐兵一离开,傅缘悲立马跑上前,小心?取开碗,低头将倒在桌上的水一口吸尽。
她这才想起魏大人,转头看向他,见他也?正瞧着自己,立时便有些局促。
她又饿又渴,竟是忘了请魏大人先喝,傅缘悲觑他一眼?,便低下头去,说道:“我、我太渴了……”
谁知?魏大人并未责怪,反而是将水碗和那半个馒头都推给她,并道:“都是你?的。”
傅缘悲一惊,问道:“你?不饿吗?”
魏怀章抿唇一笑,冲她挑眉道:“大人不会饿。”
这话?爹娘也?说过,傅缘悲便信以为真,她也?好?想快些长大,这样就不用挨饿了。傅缘悲饿极了,点点头,便将那半个馒头就着水一起吃了。
饿了两天,这半个馒头根本不顶事,但好?歹比没?吃的要好?。吃过东西,魏大人又帮她的伤口上了药,她便睡了过去。
第三日,吃食仍是傍晚送来,魏大人照旧都给了她。而他自己,依旧什么也?没?有吃,只是跟她说,她睡着时,他融了雪喝过了。
第四日,仍是如此……她明显感觉魏大人脸颊凹陷了下去。
直到第五日,魏大人清晨从罗汉床上醒来,准备起身给她换药,怎知?他没?走?几步,整个人却直直倒了下去过去,撞翻桌子?,摔在地上。
傅缘悲一惊,连忙翻身下榻,急忙要去扶魏大人。可外头的齐兵听到动静也?朝屋里赶来,未进屋便骂道:“你?们弄什么幺蛾子??”
一听齐兵这么凶的声音,傅缘悲惊恐不已,心?中只剩下恐惧,哪里还有魏大人。她撇下魏怀章,转身躲在了角落的水缸旁。
齐兵推门进来,寒风也?跟着卷了进来,傅缘悲瑟缩在水缸投下的阴影里,紧紧盯着他们。
两个齐兵一见魏怀章倒在地上,忙伸脚踢他,喊道:“装病也?不可能放你?回去,你?装什么装?”
可魏怀章却没?有任何动静,两个齐兵围着魏怀章看了半天,语气终于有了些慌乱,一人道:“好?像不是装的。”
“他不会死了吧?”话?音落,两个齐兵明显一惊,忙伸手去探他鼻息,探过后那人忙道:“快请大夫,气息很弱!”
傅缘悲听得此话?入耳,眼?眶中再次盈满泪水,魏大人若是死了,她是不是也?要死了?她很想去看看魏大人,可齐兵在,她不敢出去。
两个齐兵,一人看护魏怀章,另一人忙去请大夫,显然,魏怀章此时的情况,根本叫他们无暇顾及傅缘悲。
不多?时,那名齐兵带着一名背着药箱的青年进来。
那青年看起来二十三四的模样,眉眼?生得温和,身形和魏大人一样,都很瘦,但都不显单薄。
青年亦身着汉人服饰,是个汉人大夫。
青年来后,三人合力将魏怀章抬上床,大夫便忙探脉息,片刻后,大夫道:“这是饿的!已有五日滴水未进!他若是再不吃东西,撑不过两天。”
傅缘悲闻言愣住,魏大人和爹娘不是都说,大人不会饿吗?莫非这话?是假的吗?
既然魏大人也?会饿,那他为什么不吃东西,而是将所有吃的都给她?
其中一齐兵听罢后,语气间明显有了些惊讶,自问道:“他居然把吃的都给了那丫头?”
大夫轻叹一声,他是汉人,齐人面前,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他拿出针包,在魏怀章人中处拿银针轻轻一扎,不多?时,魏怀章便转醒过来。
他刚醒,其中一齐兵便质问道:“你?疯了?真拿自己的命去换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的命。”
魏怀章的命,可比那丫头值钱多?了!他以为,他们每日只给半个馒头,两个人会分着吃,多?少能挺一阵子?,也?会受不少罪,魏怀章终会低头,但没?想到,他骨头当真如此硬。
魏怀章不做理会,只问:“她人呢?”声音虚弱至极。
齐兵道:“好?着呢,没?杀。”
魏怀章看了两名齐兵一眼?,伸手扶住大夫的手臂,坐起身来,即便已是虚弱至极,但在齐兵面前,他仍是坐得端正。
其中一名齐兵,命人端来热乎饭菜,扔在魏怀章身边,对他道:“吃,你?不能死。”
饭菜冒着蒸腾的热气,屋里霎时满是饭菜飘香,傅缘悲忍不住咽了口吐沫。只是她没?想到,面对如此香甜的饭菜,魏怀章一眼?未看,只道:“除非你?们承诺,永远不再为难她。”
说罢,魏怀章闭上了眼?睛,再不理旁人说辞,他确实……也?没?力气再多?说一字。
看着他这副模样,两名齐兵着实气不打一处来,气了半晌后,其中一名道:“行?,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你?什么时候吃,我就什么时候走?。”
说罢,那齐兵赶走?大夫和同僚,自己勾了条凳子?过来,坐在了魏怀章面前,傅缘悲也?只好?接着瑟缩在水缸旁的阴影里,不敢出去。
一整日的时间,魏大人一动未动,那齐兵却坐立难安,一会坐,一会走?动,一会骂人,一会求人。
但无论他做什么,魏大人都不作?理会。
魏怀章就这般枯坐了一日,傅缘悲便也?在角落里,就这样看了他一日。
傅缘悲眼?前出现初识之日,他温和笑着跟自己说“不难,放心?”时的模样,他笑得那般松快,她当时便放下了心?。
可直到此时她才知?晓,原来魏大人要救她,根本不容易,反而很难,很难很难,难到他要以命相?搏!
爹娘之外,他是第一个,为了让她活着,拿自己命来换的人。
天黑下来已经很久,那名齐兵终于熬不住,他起身,端起已经凉掉的饭菜,放在魏怀章面前。
只是这次,他的动作?很稳,不再粗鲁,他瞪了魏怀章一眼?,似嘲讽,似无奈般对他道:“魏大人,佩服,我明早就去找上头的人,你?快吃吧。”
说罢,那齐兵拉开门离去。
齐兵走?后,傅缘悲这才从水缸后爬了出来,双腿早就发酸僵硬,她缓了缓,朝魏怀章走?去。
来到魏怀章身边,也?不知?为何,今晨还格外诱人的饭菜,此刻她居然不馋了。
傅缘悲拿勺子?舀起一勺米饭,一手凌空托着,送到魏怀章泛白又干的起皮的嘴边,开口道:“魏哥哥,你?吃些吧。”
一日未开口说话?,再兼许久未喝水,她的声音很是干涩。
五日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走?到魏怀章身边,也?是第一次开口叫他魏哥哥。
一日未睁眼?的魏怀章,在此时睁开了眼?睛,看向傅缘悲,还是冲她温柔笑笑,缓缓摇了摇头。
傅缘悲终是难忍泪意,红着眼?眶,带着哭腔道:“可是再不吃,你?会死。”
魏怀章开口道:“在没?拿到齐人承诺之前,我若吃了,你?会死。”
傅缘悲没?有放下喂饭的手,只问道:“若他们不答应呢?你?真的就要饿死自己吗?”
魏怀章闻言一笑,点头道:“对。”
“为什么?”明明只认识五日,她连掰碎冰的时候,都没?有分给他,他为什么要舍命救她?
魏怀章眼?底闪过浓郁的愧疚,无奈,喃喃道:“若我连一名孤女都救不了,活着也?就没?有意义了。”
傅缘悲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她只听出,魏哥哥救她的决心?。
今日之前,魏哥哥于她而言,是救命恩人,亦是不太熟悉的陌生人。
但经过这一日,她心?间对他的陌生感,骤然一扫而空。他在她心?里的地位,以及对他的亲近感,已经丝毫不亚于爹娘。
魏怀章很想拍拍她的头安抚她,可他真的没?什么力气了,只能对她道:“你?好?些时候没?好?好?吃过饭,你?吃吧。”
只是令魏怀章没?想到的是,之前每日都狼吞虎咽的傅缘悲,此刻竟看都没?看饭菜一眼?,只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对他道:
“魏哥哥不吃,我便也?不吃。左右魏哥哥若是活不成,我也?是活不成的。我陪着魏哥哥。”
听一个十岁小女孩嘴里,说出“活不成”这三个字,魏怀章当真痛心?。
从前他还能在朝堂上进言主战,尚有救下北境汉人的希望,可如今被囚蒲与,却是什么也?做不了。
魏怀章没?有再劝,十岁的小女孩,忍不住饿的时候自然会吃。他也?确实说不动话?了,念及此,魏怀章叫她早些休息,便自合上了双眼?。
第二日上午,魏怀章先醒,睁眼?却见傅缘悲,坐在他的罗汉床旁,趴在他腿边,头枕着手臂在睡。
魏怀章微有些惊讶,这屋里没?有炭火,夜里冷得厉害,她居然真的陪了自己一夜。
而一旁的饭菜,昨晚是何模样,此时还是何模样,她当真如她所言,一口未动。
一名十岁的小女孩,哪里来得这么大的毅力?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叫醒傅缘悲的时候,门外忽地传来敲门声。
魏怀章抬头,傅缘悲亦被惊醒。
她朝门口看去,眼?里流出警惕,却再也?不见丝毫恐惧。
门外传来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在下军中都尉,拜见魏大人。”
六日滴水未进,魏怀章基本只剩一口气吊着,哪里还有力气下去开门,便只好?看向傅缘悲,对她道:“你?去。”
傅缘悲嗯了一声,起身便去开门。
也?不知?为何,自昨日之后,她忽然不怕了,便是此刻拉开门,齐兵的刀刺穿她的身体?,她也?不怕了。
傅缘悲拉开门,正见门外站着一名看起来四十来岁的齐兵,他身上的铠甲,同之前那几个齐兵不同,要复杂得多?。
那都尉见门开了,便要往里进,怎知?傅缘悲两手把着门,没?有松手,扬首问道:“你?是何人?所为何事?”
那都尉愣了愣,看着屋里的魏怀章笑笑,随后低头看向傅缘悲,打趣道:“小姑娘倒是有几分胆量。”
傅缘悲望着他,神色坚定,大有他不答便不让之态,那都尉只好?到:“在下拓跋宏誉,乃蒲与军中都尉。今日登门,自是前来向魏大人致歉。”
拓跋宏誉抱拳浅施一礼,傅缘悲转头看向魏怀章,见他点头,这才放拓跋宏誉进来。
拓跋宏誉在魏怀章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对魏怀章道:“常听闻汉人君子?重节,经此一事,方知?魏大人便是真君子?。”
恭维罢,拓跋宏誉语气中满含歉意,接着道:“那几个小子?是新兵,年轻,气盛,做事没?个轻重,大人莫往心?里去。这小姑娘既然得魏大人眼?缘,交给魏大人便是。”
说着,拓跋宏誉朝外挥挥手,便有几人端着饭菜进来,很是丰盛。
进来后,在拓跋宏誉的示意下,几人将饭菜放在桌上,收了凉掉的饭菜,便退了下去。
除了饭菜,门边还放下了两篮炭火,亦将之前抢走?的东西还了回来,包括傅缘悲的那四个贴饼。
拓跋宏誉接着对魏怀章道:“其实君上对魏大人早已有所耳闻。十六岁高中状元,官拜五品,实乃两百年来第一人。魏大人才华斐然,如今又见大人人品贵重,着实令我等钦佩。我朝君上素来求贤若渴,北境尚有诸多?汉人,大人倒不如归顺我朝,君上自会厚待大人。”
魏怀章闻言,唇边出现一丝嘲讽的笑意,正欲拒绝,怎知?却被拓跋宏誉打断,对他道:“想来魏大人知?晓,如今我朝朝堂之上,有不少你?过去的同僚,早已归顺,你?不妨考虑考虑。”
这件事魏怀章是知?道的,两年前北齐打下北方的时候,便有很多?未来及南下的官员被抓,有不少人拖家带口,便顺势归顺了大齐,其中就有两人,算是他的旧相?识。
魏怀章眼?底的神色,未有半分波动,只对拓跋宏誉道:“都尉大人请回吧。”
见魏怀章已下逐客令,拓跋宏誉便知?,已被他回绝。
但来时他已做好?准备,像魏怀章这样的硬骨头,须得软硬兼施才能降服,只这么几句嘴皮子?,根本不可能说服他。
魏怀章是使臣,若他归顺,于对面而言,便是七寸一击。
再兼此次,他为救一个不相?干的小女孩,宁可舍命,确实是传到了君上的耳朵里,也?是真心?想要他归顺,所以对待魏怀章,他们须得有耐心?。
念及此,拓跋宏誉接着道:“魏大人不着急拒绝,慢慢考虑便是。今日起,你?的饮食起居,我会派人好?生照料。门口那几个看守,办事不力,想来魏大人见他们讨厌,今日起便也?撤了。北境冬天虽冷,但景色却是南方所没?有的,大人随时可以出去逛逛。”
拓跋宏誉起身,看了看傅缘悲,对魏怀章道:“二位先用饭。”
说罢,拓跋宏誉向魏怀章施礼,转身离去。
拓跋宏誉一走?,傅缘悲忙上前去扶魏怀章,喜道:“齐人答应了!魏哥哥你?可以吃饭啦!”
魏怀章这才展颜笑笑,但他饿了这么几日,实在虚弱,此时想起来,竟是只能借小姑娘的力。
他扶着傅缘悲的肩头起身,同她一道坐在了桌边。魏怀章递了筷子?给她,对她道:“这几日没?好?好?吃饭,切记吃慢些,不可狼吞虎咽。”
傅缘悲点头,乖乖和魏怀章一同吃起了饭。
饭菜很热乎,很可口,傅缘悲已经好?些时日,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但仍旧记得魏怀章的嘱咐,细嚼慢咽。
吃过饭,魏怀章这才感觉身体?回了些力气,向傅缘悲问道:“你?可还有别的亲人?”
傅缘悲摇了摇头,对魏怀章道:“没?有了,小时候齐人打到这一带时,祖父祖母便死了,外祖父一家人彻底失去了消息,大伯和堂兄去参军后也?没?了音讯,现在只剩我一个人……”
魏怀章复又问道:“你?家在何处?”
傅缘悲答道:“肇州傅家村。”
魏怀章抬眼?看向傅缘悲,眼?底流出一丝震惊。
肇州离蒲与二百多?里地,也?就是说,眼?前的小姑娘,是在风雪中徒步二百多?里来找他。
魏怀章着实对傅缘悲刮目相?看,这几日他确实感受到傅缘悲很有毅力,但未曾想到,眼?前这个十岁的小女孩,心?间蕴含的力量,是他想象之外的强大。
战乱中长起来的孩子?,终归是要不同些,魏怀章怔愣半晌,收回目光。
他低眉想了想,对傅缘悲道:“归顺北齐的官员中,有两位算是熟识,我托人去联系他们,叫他们收留你?。他们在北齐朝中任职,生活亦趋向安定,跟着他们,你?便能安稳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