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理可不知道王怡秋还反思上了，“《山海经》里的妖怪都是天生天养，可没有修炼一说。早期的传说都是如此。那时候甚至没有‘妖怪’这一概念。如应龙，最早的传说中，只说他杀蚩尤、杀夸父，能以尾画江河，人们祭拜他以求雨。后来，几乎成了祖龙。反倒是最早传说中作为神的烛龙，变得不值一提了。”

景理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王怡秋，“又像是我们一族，自从有了‘龙门’，便有不少族人试图登而化龙，也是有不少成功的。”

王怡秋的心都揪了起来，只感觉脑子里乱乱的。

景理好像在指责什么，可她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种指责，只是心头莫名升起一种悲凉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世间真的有“天地”吗？

天庭地府都没了。她只见过黑白无常，见到妖怪，见到恶鬼，还有……人……

景理笑了笑，很自然地略过了刚才说的“修炼”话题，接着说道：“他们都没什么好下场。和‘鲤鱼跃龙门’的传说一起流传于世的，还有‘龙肝凤髓’、‘行云布雨’……人类可以养殖牲畜，以供食用，天上的神仙就不懂这些了吗？还有掌管各水脉主干、支流的龙王……嘿，‘龙王’！都是龙，都开了灵智，可应龙和泾河龙王，又岂会是同一种生物？”

王怡秋打了个激灵，微微瞪大眼睛。

景理继续道：“我那时候修炼成妖，但并没有登龙门，一直生活在人间。几千年，人间王朝兴衰更迭，天庭地府诞生又消失……只有一些跟我一样的老家伙们，侥幸活了下来。有人留在人间，有人躲在酆都，也有人李代桃僵……”他说到此，顿了顿，望了眼电脑屏幕，继续道，“还有一些，陷入到了一种混沌的处境中。”

景理轻叹：“比如我刚才提到两次的应龙。”

“它怎么了？”王怡秋问道。

“他跟着天庭地府一起消失了。”景理答道。

王怡秋愣住，“那不就是……”

景理注视着王怡秋，“你觉得‘消失’是什么？”

“魂飞魄散。”王怡秋秒答，但看景理的反应，她迟疑道，“难道不是吗？”

“那些神仙都能呼风唤雨、移山倒海了，哪那么容易死掉？即使是天人五衰，也没有那么多神仙一起暴毙的。”景理摇头，“他们是被人类混乱的意识冲溃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王怡秋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魏征能斩泾河龙王，泾河龙王身死道消，便不可能再复活。应龙杀蚩尤、夸父，人人皆知蚩尤、夸父已死，即使崇敬他们，他们也不会再活过来。但像是应龙那种从上古传说一直流传下来的神兽，还没有丁点儿有关于他死亡的传说……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轻易消失？有关他的传说都没消失呢。”景理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是运气不好，当时正在天庭，没能逃出来，被裹挟着暂时陷入混沌罢了。天庭地府，还有那些神仙，也是如此。只要有人重新梳理神话传说，重新凝聚人们对他们的共识，他们就会回来。虽然回来的到底是什么，就难说了……”

景理看着王怡秋，笑道：“毕竟，你们是一群健忘又脆弱的种族，会对着泥捏的应龙祈雨，也会因为大旱砸碎先人塑造的泥身，周而复始……”

王怡秋始终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房间里只有机箱风扇一直嗡嗡作响。

王怡秋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监控人类？为什么要发微博？那个是你的账号吧？‘零时新闻’……”

她当然记得这个账号。当初为了侄子小黎云的失踪，她还在网上搜了很久。就是在这个账号下面，她得知了一些情报。

“你刚才说过，这是你的工作。你算是记者吗？还是其他什么……酆都的这座山，你们这些妖怪，想要做什么？黑白无常知道你们在做的事情吗？”王怡秋追问着，越说越是激动。

她想起了三院的那些鬼魂。

宋英英说过，有些病人和病人家属在病愈后，不谢医生，反倒感恩神佛。三院的鬼魂们总是站在医生护士这一边。

如果没有神佛，那就只是一群信徒自我满足的表演，碍眼又扫兴。

但如果真有神佛，且神佛一直在注视着这些信徒和那些无信者呢？

神佛什么都没做，就高高在上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有人活下来，有人死去……

景理耐心地听着，等到她喘着气，自己停下来，他才开口：“我只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王怡秋皱眉。

“鬼待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会发疯，我们也是啊。”景理笑笑，又看着那些监控画面，轻叹道，“皆为刍狗，也会生出一些怜悯。对你们，也是对我自己。”

他又转过头来，“而且，我其实该谢谢你们。”

王怡秋看着对方。

景理说道：“如果不是你们想出‘修炼’，我只是一条普通的鲤鱼，早该死了；‘龙门’是因为你们而出现，虽然我没选择跃龙门；这之后你们人工繁育出了锦鲤，这些年还赋予了其‘好运’……也是巧，我当年给自己起名，起了‘景理’……”他笑了笑，“要不是如此，我也不能苟那么长时间。这里面有我自己的智慧，有巧合，也有你们的帮助。”

王怡秋一时无话可说。

“但有些事情还是不太好去做。”景理继续道，“和你们人类因果纠缠太深，就会成为下一个天庭地府。到时候，我可不一定有好运作为‘酆都’独立出来。”

景理的眼神暗了暗，“我一直在犹豫。小黑是这样。人间的那只大鸟也是。不过他比我们都更早下定决心。”

“小黑？大鸟？”

“哦，就是黑无常和那只凤凰。”

王怡秋刚才听了那么多传说故事，但这会儿才感觉到眼前的鲤鱼妖真的是一只老妖怪。

“大鸟说服了酆都城里的那些老妖怪，还说服了小黑。”景理叹气，“他们决定迈出第一步，改变现状。虽然这一步，大家都准备了很久了。当年也不是没机会，只是我们这一批，都没选择这么做……”

“你们做了什么？”王怡秋问道。

“看不出来吗？”景理反问。

王怡秋想了想，却是没有头绪，只能猜测道：“和人类接触吗？像是我这样？”

景理笑道：“差不多吧。用网上的话来说，就是‘信仰成神’。”

“你们还不算是神吗？”

景理摇头，“我们想做的是将人类原本对我们的游离的信仰、信念、想法重新凝聚，并反作用于人类，在人类心目中塑造新的形象。当然，你要理解成一个老明星多年后复出转型也可以。”

这下，王怡秋恍然大悟，“你们要塑造新的传说？像是你刚才说的那个龙门。当年那些神仙就那么做……”可她很快就再次皱眉，“这要怎么做？写诗词……现在的话，是弄个自媒体账号？像你在做的……”她看向了微博，“你们要把你们想散播的信息传播出去，让人们形成印象……”

她喃喃自语，又疑惑起来，“最近好像没有类似的热帖……”

至少在她上网的过程中，没有看到这种“造神”的热帖。互联网一如既往地刷着“热门打卡地”、“社会热点”、“摆拍引战”、“国际新闻”、“粉圈乱斗”……

“零时新闻”这个账号是打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小广告，但没有因此吸粉，反倒是掉粉了。

“唉……”景理愁眉苦脸的，“你可高看那群老家伙了。都是些不老不死的存在，而且躲在酆都那么久，早就和时代脱节了。也就大鸟和小黑稍微有点儿敏感性……如果没有意外，我们还有成百上千年去完成这件事。当然，也可能明天就意外降临，就像是当初天庭地府的消失……总之，也不着急。而且也急不来。营销号编故事意外爆红，影响扩大化，因此被人扒皮翻车的事情可太多了。他们翻车之后，删号重来就行了，我们可不行。得小心慎重啊。”

景理说着说着，看向王怡秋，微笑道：“既然小黑把你送来了这里……你有兴趣给我打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