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噶尔有这么一个人质在,还暗中与更偏远的天山寒部勾连,势力大增,情势不容乐观,到底要不要动兵,朝堂上吵了又吵,仍没吵出个章程。
太后再也不复宁静度日的姿态,屡屡前往养心殿问询皇帝想法。
这天皇帝招来儿子们,一一问了他们对于征伐准噶尔的看法。
大阿哥力主一战,但因顾忌胧月姑母,一时不敢说话,只含糊答一切听皇阿玛圣谕。
他不多说,自然是怕触及皇帝的逆鳞,毕竟嫡姐和敬公主也远嫁而去,这事怎么说都有过错。
三阿哥不出所料,被皇帝的问询逼出了一头冷汗,最后谨慎开口,想宽宥达瓦齐的不驯,维持和准噶尔的交往,保全公主和百姓安危。
四阿哥则冷笑一声,底气十足,一开口就是:纵使举兵百万也要拿下达瓦齐首级,扬大清国威才是!当然,首先得派兵不惜代价把胧月姑母救出来。
这也难怪,他自觉比两个不长进的兄长出挑很多,虽然没了生母为他操持杂事,他自己却联系上了玉氏贵族,通信亲密,每每玉氏进贡高丽参红玉黄玉或是七彩虹缎等物时,总有他的一份。
四阿哥从不收为己用,尽数拿出去或是孝敬太后,或是摆场面分众臣了。
就永曜所知,连封疆大臣中都有巴结永珹的人在。
眼瞧着四阿哥在外渐渐传出贤明的名号,在内又有顺从祖母的孝心,永曜却丝毫不担心,他知道这些传闻,皇帝难道一点不知吗?
无非是看永琪不愿与他相争,转而扶持永珹,放任他扩大威信。
在皇帝眼里,亲情永远排在权势下面,纵使如今皇帝待永曜依旧如幼时一般恩宠厚遇,却改不了他猜忌的心思。
正想着,皇帝已经问到了永曜的意见,永曜抬起头,思忖片刻,然后不疾不徐答了。
“皇阿玛,儿臣主战。”
“一则,准噶尔已与寒部沆瀣一气,相比早早做好了一战的准备,咱们就算忍下达瓦齐的蛮横无礼,他也绝不会安于现状;二则我八旗子弟无端被杀,如不出兵将准噶尔拿下以平八旗之愤,恐怕于内不安;三则,就是公主远嫁的习俗,姑母已然为国再嫁仇人,此刻理应将公主救出火海,否则不止皇祖母心有怨意,只怕连朝堂也会议论纷纷。”
语毕,皇帝短暂地怔愣了一下,微有失神,永曜此言说中了他的想法。
他今日一问,也只是渴盼哪个儿子能略略与他心意相通,虽知道永曜惯来聪慧,却不想想法完全与他一致。
可就是眼见六子愈发出彩,相比于自身的渐渐衰老,精力不济,心头不知不觉起了淡淡的愁惘与一丝丝深藏于心底的惧意。
按下这股情绪,皇帝正要说话,却听门外一声苍老嘶哑的叫喊:“皇帝,皇帝,哀家几次问你,你都不肯直言,到底还是要出兵吗?你可知哀家、哀家两个女儿尽被你送去和亲,如今不过让你宽容些妹婿,你却百般地推辞!”
皇帝脸色沉下,进忠知机地推门而出劝说:“太后娘娘,皇上自然是心疼两位公主的,您尽可放心,端淑长公主不会出事的。”
太后连连冷笑,“不会出事?刀剑无眼,胧月弱女之躯,偏偏又有这样一个丈夫,岂是皇帝一句无事,胧月就能安然无恙的!”
她拄着龙拐,直视着皇帝,愤然道:“皇帝只说,和谈一事做也不做?你若要硬生生逼死你的亲妹妹,那就是逼死哀家!”
这话一出,太监宫女们跪了一片,进忠也不敢再扶,急忙跪下磕头,“太后娘娘,您万圣之躯,万万不能说这话伤了皇上的心啊。”
几个阿哥互相看看,同样掀开袍角,就地一跪,避开了暴风眼。
皇帝深吸一口气,自从认清太后不能把他怎么样后,他就再也没受过这闲气。
就算留下自己女儿,转而把太后女儿远嫁,他也只是微微心虚,从不对太后愧疚的。
皇帝寒声道:“皇额娘,此言太重,您做了几十年的太后,自然要懂得社稷最重,达瓦齐诛杀八旗兵马,人言汹涌,若朕还低头忍他只会招惹社稷不安!到那时,别说端淑和朕,连皇额娘你都是罪人!”
狠话说完,皇帝眼神冷如冰,嘴上却和缓起来。
“儿子一直记得与胧月妹妹相处的日子,只要不乱兵马,定然会顾忌她的安危,保她无虞,请皇额娘放心。”
太后摇摇欲坠,腿脚发颤,若不是福珈在一旁急忙扶住,只怕早就跌在地上。
一股子剧烈的悲意与懊悔自心底猛然翻涌,掀起滔天大浪。
若当初,她让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如此冷心冷肺,果然是她调教出来的好儿子!
太后伤心欲绝,临到老了,连连远嫁女儿不提,如今竟连长女的性命都没个确切的保证。
然而皇帝话说到这里,太后含了满眼的泪,悲怆道:“好好,既然皇帝开口,哀家只愿皇帝说到做到,全力而为。”
一直望着太后踉跄的背影远去,皇帝深深长叹一声,再没心情考教阿哥们,摆手便让他们走了。
永曜拍了拍袍角,最后一个出了养心殿,走了长长一段距离,全松快走两步,在永曜耳边轻声道:“阿哥,嬿婉姑娘已备好了章程,现下皇上主意已定,咱们的火器还要不要献了?”
永曜英眉深皱,沉静了神色,许久才道:“献上由英吉利得来的火器,咱们私自研究的便保留下来,做个保障。”
全松当即应下。
那一头,太后坐上辇轿,回了慈宁宫,拈了香去佛祖面前祈求长女安康,万万不要出事。
直到晚膳时分才出来,福珈幽幽一叹,“皇上不肯听太后的话,总有人可以劝一劝,皇贵妃如何?再不行还有庆嫔丽嫔等人……”
太后只摇头,苦笑道:“这些年皇贵妃对哀家只有明面上的恭敬,却无亲近的意思,只怕她早早怀疑了自己身子虚弱有哀家做的手脚了吧……至于庆嫔丽嫔,再受宠也是个逗乐的玩意,家国大事,哪有她们插嘴的份。”
福珈微微张大唇舌,惊讶了一刻,脸上忧愁更重,“这可怎么好,是了,太后,还有嫌答应,她虽蠢笨,却有和皇上的情分在,或许能有妙用,咱们……”
太后思索一会,想起从前皇帝为爱痴狂的模样,动了心思,点头道:“让她试一试,若真能把哀家的胧月带回来,许她个妃位也不算什么!”
定下主意后,太后心情稍稍好转,低声道:“胧月这一劫,或许是灵犀的福分,皇帝已让一个妹妹遭了大罪,定会更加顾念灵犀,能保她安稳一生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