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将我哄骗至此,只为了统驭这微末之物?我为祂倾尽全部,祂怎能如此待我?
漫长的试炼历程中,我寻到的仅仅是人性的丑恶吗?艾尼西亚的诸多兄弟姐妹都深谙在臭水沟与下城区间的生存之道,他们拒绝这样的命运,便反抗维尼西亚人。然而,我却不允许,对吗?他们生而有罪,只能永世侍奉维尼西亚人,这是正义。
现在他们现在没有任何不同了。那野蛮、丑陋,亵渎至极,令人作呕的怪物!玛丽亚尖叫着。此乃感觉,而非言语。
“玛丽亚,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玛丽亚皱了皱眉,冷眼睥睨着正在靠近的科恩和他身后的战士们,他们都是圣殿骑士团内环的成员,作为骑士团中最恶毒、最忠诚、最危险的战士,他本想组织军团一起杀出一条血路,前去保护圣座,但卡西奥佩亚不同意。她说,他们的愚忠毫无意义,况且奥菲莉亚已经死了。大多数士兵勉强同意了她的意见,想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平民尽快逃离圣城。但科恩固执地认为,即使奥菲莉亚已死,作为荣光圣骑士的他也该不遗余力地去完成她的遗愿——比如说去保护那些从劳伦斯深层意识中提取出的珍贵知识,并尽可能销毁一切不该被后人发掘并公开的秘密记录或作战指令。卡西奥佩亚这个无耻至极的碧池利用大义的名份带走了大部分军队,但科恩也该感激她——她帮他筛选出了最忠诚、最狂热、最勇敢的战士——大概有近千名圣佑军和十几位内环骑士加入了他的队伍,并发誓会与他并肩作战至最后一刻。
这数目还不及懦夫们的十分之一。
骑士们的战盔在猩红薄雾的照耀下看起来就像恶魔,可能是一路浴血奋战的缘故,杀气腾腾的众人在停下歇息时大口喘息着,就像一只只咆哮的野兽。巨大的战争傀儡呼啸着穿过圣城残破不堪的街道,拖着致命的重型武器与兽群作战。令人失望的是,不可一世的钢铁巨兽正在接二连三地被淹没在敌潮中。教廷的战士因信仰而强大,也因信仰的破碎而虚弱。不论是坚固的盾墙还是致命的重型武器,都在指数级增长的强悍敌人面前毫无作用,许多士兵怒吼着冲进了战争傀儡雕刻出的缺口,为街垒工事上仓促修建重型武器的小队争取到了一些时间,让他们可以向集结的兽群倾泻死亡暴雨。箭雨和标枪无情地贯入亡者之海,肆意杀戮和破坏,暂时打退了几波冲击。然而就像一滴理智的血水汇入沸腾的癫狂汪洋,在连绵不绝,排山倒海的高压攻势下,耗尽矢石的阵地在顷刻间被夷平。科恩看到成千上万的圣佑军在兽群面前逃窜,去寻求下一道防线的虚假安全。第二道仓促建立的防线几乎和第一条防线一样迅速沦陷,因为守卫它的战士已经肝胆俱裂。第三条防线几乎也没起到多少作用就迅速崩溃了。
只剩下最后一道防线,也就是圣城令人望而却步的高大城墙。站在上面可以从地平线上看到这座城市的光辉正在被熄灭,一旦这条防线失守,兽群便能肆意屠戮任何幸存者,且不会再遭遇任何像样的抵抗。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简直就是一边倒的大屠杀。据估计,每杀死一只畸变的野兽,就会有两个士兵陪葬,按照这个战损比,人类能撑到现在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嗅到新鲜血肉味道的怪物在飞扑时发出尖叫,杀红眼的众人没有后退,反而加快速度迎了上去。在双方撞在一起之前,野兽在半空中短暂地失重了一秒钟,然后重重地摔回地面。它身下可以听到沉闷的嘶嘶声和流血声,这些声音被科恩手中荣光刃爆发的轻鸣声掩盖了。更多的怪物袭来,众人也像科恩一样咆哮着,三五一组,与兽群缠斗起来。
“帮我照看下这孩子。”玛丽亚对那神丹女人交代完,也转头加入到混战之中。她的荣光刃虽然略显黯淡,却也所向披靡。两道闪亮的微光刺破了无边无际的厚重黑暗,愈战愈勇的科恩如痴如醉,他一把扯下已经略微凹陷,沉重无比的头盔,在冲向下一个敌人前,酝酿起一记势不可挡的重劈。
“以全能天父之名,圣座和圣徒之名,”他所剩无几的理智已经被高贵的狂怒焚尽,“受膏之人,随我再来一次神圣的杀戮!”
精锐的狂信徒们以喜悦的怒吼回应,势不可挡的凌厉攻势被毫不动摇的血肉之墙生生遏停,随着最后一只怪物砰地一声倒下,腐血嘶嘶地冒出,这寒冷的杀意终于震慑住了附近的其他怪物。它们没有理智,却也被野兽的本能支配,不愿主动寻死。况且这里到处都是食物,屠场上的嘈杂声震耳欲聋,机械轰鸣、弓弩齐射,垂死的士兵与奄奄一息的怪物一同发出不似人类的尖叫,咀嚼声与撕肉声回荡在每一条街道的上空。
哪怕面前已无任何威胁,科恩和他带领的战士还是绷着临战的姿态,像他们屠戮的怪物一样发出战意昂扬的咆哮。玛丽亚无意中瞥见科恩张大的嘴中生出了酷似怪物的獠牙,当他终于停止咆哮时,他咳出了炽热的内脏碎片。事实上,在第一场战斗中他就被一名早期转化的怪物抓伤,并感染了它们的病毒,还有几十人也和他一样,只是暂时保有神智,没有显露出什么怪物的特征。
“你得尽快去找牧师。”玛丽亚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你不对劲,你们很多人都不对劲。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已经…”
“玛丽亚,我命令你,与我们一同前进!”科恩咆哮着,举起了手中的荣光刃,“来参与屠杀,来泼洒鲜血。我的弟子,你不能再逃避了,全能天父正注视着我们!”
玛丽亚目瞪口呆,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前进?你要去哪?圣座已死,你这是在自杀!”
“你怎会听信那帮懦夫的谣言?你发过誓,你亲口许诺的!你必须永远忠诚,毫不动摇,哪怕圣座真的遭遇不幸,她也交代过的,不惜一切代价保护那些珍贵的知识,必须将地下遗迹的全部奥秘埋葬在这里,她的命令比任何事都重要!”
他身后的众人发出热血沸腾的整齐呼喝,这让玛丽亚不寒而栗。大多数现役圣佑军从来没上过战场,他们大概只接受过半年的训练,许多人在训练中连真正的武器都没碰过,然而他们却嗜血如命,跃跃欲试。这太不正常了。不过,玛丽亚觉得头脑瞬间清醒多了。她把手指按在了刚收入鞘的剑上,就像那个神丹女人一样,她只是在以防万一,不愿因误解或怀疑而伤害对方。
我是荣光圣骑士,我不会恐惧,我不会动摇,我所行之事皆为正义,她喃喃自语道。确实如此,但她与科恩对战过许多次,却输多赢少,这也是事实。
“科…科恩团长?”她以缓慢到令人难以察觉的速度向后退去,“我的任务是守护,而不是参与进攻。其他的战士…他们都没回应。一个都没有。我…我想你们可能是这片城区内最后一支部队了。”
“来吧,玛丽亚,证明你的虔诚!”科恩不耐烦地催促道:“没有任何责任或美德能凌驾于圣座的至高意志之上。现在,我命令你,杀掉大逆劳伦斯的女儿,与我一同去完成圣座的夙愿,彻底抛弃你的软弱与懒惰,寻回你的勇气与忠诚!你尚不知自己曾堕落到了何种地步而不思悔改,今日我不会再让你逃避了!忏悔吧,赎罪吧,这是你超凡入圣前的最后一道考验,不要让我…”
看来没得谈了,她在意识到这点的瞬间突然出剑。
电光火石之间,科恩举起武器格挡。三把荣光刃死死咬在一起,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金属咆哮。随着距离的缩短,荣光刃交击迸发的火花照亮了科恩那布满血丝的眸中映射出的噬人兽性。科恩双手并用,将玛丽亚的攻势压制回去,一脸早知如此的挑衅。在未能得手的瞬间,玛丽亚心底一沉,自知无法在力量与耐力之上胜过科恩,便打算拉开距离,再做打算。然而科恩早有预判,在玛丽亚向后撤步的瞬间,他飞起一脚,重重落在玛丽亚的胸前,并在追击同时旋起剑刃,发动了连绵不绝的追击。
“你已经…疯了。”玛丽亚在狂风暴雨般的剑影中逐渐落入下风,“什么超凡入圣,你连公义和怜悯的释义都忘记了,还教导我什么…至高意志。”
科恩身后的众人被玛丽亚大逆不道的公然叛逆行为激怒,纷纷扬起武器要围攻玛丽亚。科恩发出咆哮让他们停下来。
“我志同道合的兄弟们,你们注定要侍奉全父的手掌不应沾染这软弱贱人的肮脏鲜血!”科恩如痴如醉地大喊道:“她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学生,也是我此生最大的污点,一个无法容忍的错误。唯有我亲自砍下她的头颅,才能洗刷这份耻辱;唯有我亲自赎清这份罪孽,方能让我心中的愧疚缓解万一。全能天父,圣座,圣徒们,注视我,见证我,赐福于我,我将亲手斩断这份罪孽,脱胎换骨!”
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地面颤抖,口干舌燥的玛丽亚面向失去理智的魁梧导师,悲伤在骨髓中穿行,质疑与无助就像长满倒钩的利箭,万箭穿心的深沉痛楚让她本就佝偻的身躯显得更加渺小。
“艾尼西亚人天生卑贱,只配做维尼西亚人的奴隶,不可委以重任。可惜当时我没听从他们的劝告。”科恩的感慨像一把把尖刀直插玛丽亚的心脏。“你太软弱,全父的战士不需要怜悯和公义,只要杀戮,再杀戮。这恰恰是我最想让你学会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
那个面冷心热的骑士团长,会耐心解答她的各种疑问,不因她是艾尼西亚人而冷落她的虔诚之人。那个亲手将荣光刃交给她,为她举行升格仪式,并由衷称赞她点滴努力的男人,终究还是对她失望透顶了吗?
到底是谁做错了呢?
“我从未背弃信仰,”玛丽亚无力地叹了口气,“虽然我很想就这样败给你,但圣座命令过我,我必须将那孩子培养成下一任荣光圣骑士。或许这也是我赎罪的方式之一吧,抱歉,我有不能认输的理由。”
“最后一个问题。”科恩啐了一口,“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没有背弃信仰?”
“因为我身为凡人的良知与道德。”
“凡人?”科恩舞了个剑花,他仍凝视着玛丽亚,仿佛那饱含愤怒与失望的目光可以熔穿她的骨肉。“我们是被圣座选中的坚毅战士,是受神恩庇佑的不败冠军,而你竟不听取圣人的教诲,反而被软弱的人性蛊惑。来吧,证明你的价值,至少给我一场有意义的战斗!”
好战的众人跺着脚,一部分分散警戒着敌人的动向,另一部分则敲打着武器,为科恩呐喊助威。玛丽亚开始侧步移动,寻找着科恩的破绽。她只想离开这里,其余事都无关紧要。
科恩也开始反向移动,寻找着玛丽亚的破绽。不,他提醒自己,这不是荣耀的战斗。这是一场屠杀,是只属于他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