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了许久后,公子羽忽然嗤笑一声,斜瞥了一眼庞冲,语气微冷道:“有时候,我都分不清你到底是胸怀大志还信口雌黄,小小年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庞冲的脸涨得通红,颇有种据理力争的姿态,他鼓囊着说道:“我知道,公子爷始终没有相信过我。”
公子羽却摇头轻叹,道:“你虽大难不死,但也算是见过死亡的人了,为什么还会说出如此天真的话?你以为江湖大侠是那么容易就能当的吗?”
庞冲腮帮子鼓起,小声抗议道:“我没想做什么江湖大侠,我只想做说过的事。”他忽然皱眉,反问道:“什么是江湖?大侠又是什么?”
公子羽眼神复杂的看着少年,眉头拧在了一起。
庞冲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道:“这段时日来,我时常听到有人说江湖,江湖到底是什么?又在哪里?”
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衣食无忧的家庭环境中的孩子来说,江湖是两个很陌生的字眼。
“江湖……”
公子羽语气低缓的说出两个字后,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恍惚。他沉吟了良久后才又继续缓缓说道:“你走过的每一条路,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见到的每一个人,那……便是江湖了。”
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你可知,你从跟着我的那一天起,自己就已经身在江湖中了么?”
庞冲眉头皱起,似懂非懂。
“那大侠呢?”他又问。
“大侠就是在江湖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凭自身力量锄强扶弱的人,你说想要管尽眼前不平事,便是大侠所为。”公子羽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冷笑,说道:“你若成了大侠,便能名传江湖受人尊敬,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志向。”
庞冲却皱眉摇头道:“可我并不想做大侠,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公子羽眸光一闪,少年的话看似很矛盾,但他却从中体味出了截然不同的含义。
公子羽摇头叹息道:“我该说你其志可嘉还是天真幼稚呢?无论你的想法是什么,但你决定要做的事却注定是很艰难的。”
他忍不住开始打开话匣子,苦笑着道:“这个江湖上,从来都不缺有你那般想法的人,而且很多。他们无论家境背景还是自身实力,都远胜你十倍几十倍,他们都曾幻想在江湖上闯出一片天地,成为名动天下的一代大侠。但等他们踏入江湖并了解何为真正的江湖之后,他们曾经的梦想便随之破碎了,所以这个江湖中真正的大侠简直凤毛麟角,否则当初你家遭逢大难之时,为何不见有人去为你们仗义出手讨回公道?”
庞冲想了想,语气坚定地道:“就是因为我家出事时没有人仗义相助,所以我将来才要让这样不幸的事少一些。”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能说,但能做到的又有几个?”公子羽冷笑道:“你小小年纪口气不小,你可知你要做的事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吗?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会比那些人更强?”
庞冲挺直着腰板,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能与公子羽针锋相对,他斩钉截铁地大声说道:“我知道现在没有那个本事,所以我才要学。等我学到了真本事,我就一定能做到。”
公子羽忽然就不说话了,他看着眼前的少年,目光无比的怪异。
公子羽忽然长叹一声,有些无奈的说道:“我既然已经收留了你,自然会教你本事。这世上有很多种既简单又能让你活得很好的本事,也有很多容易的路可以选择,可你却偏偏选了最难的一种。”
庞冲听着公子羽的话,忽然就想起了他的娘亲,顿时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他眼眶微红,喃喃说道:“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简单容易的事,比如我娘亲,她活着的时候虽然衣食无忧,但我一直都知道,她其实活得一点都不容易。”
公子羽微微皱眉。
“也罢!”
公子羽忽然叹道:“无论你将来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样的事,是否能成功,可有一点是难能可贵的,那就是你至少已经有了目标。人生在世,有方向有目标终究比一辈子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更有意义。”
庞冲忽然问了一个让公子羽很意外也很诧异的问题:“那公子爷的目标是什么呢?”
公子羽脸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他沉吟了半晌后才缓缓说道:“我刚好相反,我是一个没有目标的人。”
这个回答,让庞冲疑惑不解了很多年。
“怎么会呢?”庞冲十分诧异,“公子爷是很厉害的人,想做什么一定会很容易,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公子羽苦笑一声,摇头道:“世上很多事,无论容易困难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而有些代价,我现在还付不起。”
庞冲当然不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公子羽有意转移话题,道:“不可否认我有些欣赏你的自信和志向,但如果你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那你今天说的话就只是一些天真幼稚的笑话,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庞冲当然明白,他点了点头。
“你现在虽小,但我有必要再次提醒你。”公子羽说道:“凡事都会有代价,而你既然已经想好了将来的目标,那你也将会为此付出许多难以想象的代价,其中就包括杀人。”
“杀人?”
庞冲猛然听到这两个字,不由得浑身为之一颤。
公子羽的表情和语气都同时冷了下来,道:“你已经身在江湖,就必须提前知晓江湖的本质。江湖除了是非黑白恩怨情仇之外,还是人情世故尔虞我诈,更是弱肉强食刀光剑影。你想要管尽眼前不平事,无论你想与不想,终归有一天会逼不得已动手杀人。换句话说,你想要做的事本身就充满了危险,一旦你威胁到了别人的利益,你不杀人别人也会杀你,如果你没有这个觉悟,那便趁早打消你的想法。”
庞冲脸色顿时煞白,嘴唇颤抖,不自主的握紧了拳头。
公子羽冷冷的盯着他,说道:“现在我要最后确认你的最终的决定,如果你一旦确定了,那我就会教你那样的本事,其中也包括杀人。”
庞冲只是略作思索,便无比坚定的咬牙点头道:“我要学武功。”
“你想要在江湖上闯出自己的天地,武功是一定要学的。但有时候杀人,并非一定要用武功。”公子羽淡淡道:“所以,那种杀人的本事,你还是要学吗?”
庞冲只回答了三个字:“我要学。”
“很好。”公子羽一边沉吟一边颔首道:“这条路你一旦踏上,此生可就注定不会过得很容易,你可千万别后悔。”
庞冲点头,还是三个字回答:“我不会。”
“既然已经确定,那我就说说我的条件吧。”公子羽似笑非笑,语气淡然:“我的条件不多,只有三个。第一,有关我的一切,我不说,你不许问。第二,我教你本事,但作为交换,你就得为我做事,不论我要你做的事是什么,你可以质疑,但不许拒绝。这个条件的期限,直到我认为你可以离开我为止。第三,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条件交换,没有所谓的师徒之名,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你不能向别人泄露我们之间的关系,也绝不能以我徒弟的身份自居。”他说完后,又盯着庞冲,缓缓问道:“这三个条件,你能否答应做到?”
公子羽的目光已经变得锐利起来。
庞冲沉吟起来。这三个条件虽不多,但内容的关键性却不容忽视,他甚至已经从公子羽的话语中嗅到了一丝极不寻常的含义。
三个条件中,最关键的就是第二个。倘若公子羽是一个大凶大恶之人,那这个条件一旦确认,就算将来公子羽要让庞冲做一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恶徒,庞冲也只能接受,无法拒绝,并且这个时间十分漫长。如果公子羽一辈子都不放他离开,那他也只能做一辈子公子羽的帮手。
十四岁不到的少年,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代价的沉重。
见少年久久不语,公子羽语气微冷的催促道:“你考虑的时间不多,而我的耐性也有限。”
说完这句话,公子羽的神色又莫名其妙的变了一变。他有些诧异,这样的话语,这样的情景,似乎与某时莫刻某个人如此相同。
当然,那是属于公子羽的秘密。
他诧异的是,时间仿佛有轮回,竟让曾经的一幕又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只是这一次,曾经那一幕的角色已经互换。
公子羽在心里暗叹,当年那个人在破庙里面对着两个孩子时,是否与此刻自己的感受相同?不然为何都会不自觉的说出相同的话?
一刹那中,公子羽的目光恍忽起来,似被勾起了久远前的某段回忆。
庞冲低垂着头想了很久,最后终于开口,语气却很犹豫,他弱弱的问道:“公子爷,我只有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的话将公子羽发散的思绪拉回,他默默的看着少年很久,然后才缓缓说道:“你的问题我无法给你最准确的答案。在我自己眼里,我算不上坏人,却也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做事与你一样,都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还有,你口中所谓的好人与坏人,有时候并不是用眼睛看就能确定的。”
庞冲紧紧捏着衣角,他在思考,却同样紧张。但对一个少年来说,他能思考出问题的范围实在有限。
公子羽拂了拂衣袖,笑道:“现在你应该已经明白,你的赌注并非想象中的简单吧?”
“我明白。但我没有其他选择。”
庞冲深深呼吸,然后无比郑重的说道:“我接受公子爷的条件。”
虽然他现在考虑的范围有限,但至少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公子羽不是真正的坏人。公子羽的回答尽管有些模棱两可,但庞冲却有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他不是坏人。而他也只能赌,赌自己能抓住这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赌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多年后,庞冲再次回忆起这一段经历时,才明白公子羽的回答是什么意思。他的意思很简单,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坏,也没有绝对的正邪,一切答案的定义,只在与自己的内心。
刀能杀人,是凶器,可没有握刀的手,刀又岂能自己去杀人?这个道理很简单,但很多人却想不到。而这个道理用在衡量何为好坏正邪之上,答案也是相同的。
公子羽微微颔首,语气凝重的说道:“很好,那我们之间的交易便达成了,我会信守承诺,也希望你没有后悔的那一天。”他沉吟许久,又说道:“至于你想要做的事,如果你的表现能让我满意,那将来或许我会助你一臂之力。从今日起,你就要开始付出比别人更多的精力和代价了。”
三日后,公子羽给了庞冲一本书。书名为“自在心意功”,庞冲随手翻了几页,发现里面有文字,也有各种姿态动作的人形图案,他不由暗自心喜,他幼年曾在家中练过拳脚功夫,见过教头师傅的几本拳谱,所以从书中记载的内容大概能猜出,那是一本武功秘籍。
“这是我特意为你找来的一本武功秘籍。”公子羽说道:“你虽练过几年拳脚,但你练的东西除了让你的基础和体魄打磨得还算不错外,其他全是没用的花架子,并且你从未习过内功,世上再高明的武功,如果没有内功的加持,也无法发挥应有的威力。而这本秘籍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内功心法,名为‘自在功’,另一部分是相应的招式,名为‘心意刃’。”
庞冲一边翻着书页,一边激动异常。虽然公子羽说这本秘籍是他找来的,但庞冲却无意间发现,这本秘籍不但书页是崭新的,里面的文字图案也还有墨迹未干的痕迹,看上去是刚被写上不久。庞冲虽发现了这个细节,但却没有过多猜想。
公子羽语气平淡,说道:“这本秘籍上的武功,内功是最基础也最关键,倘若你能将之练成,便能发挥出心意刃的最强威力。这心意刃顾名思义,便是以心为意,以意化刃,达到高深境界,不但能仅凭双手双脚使出十八般兵器的招式,更能以肉掌切金断石,威力远胜真刀实剑。”
庞冲听得心驰神往,目放亮光,喃喃问道:“这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武功么?”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没见过的事物太多了。”公子羽淡然道:“但天下武功,没有强弱之分,只有人的天赋有高下之别。所以我先给你三个月时间,看你能否领会秘籍内武功的基础要义,也让我看看你到底有没有练武的天赋。”
那日过后,庞冲便开始照着秘籍内的记载自学起来,那段时间内,公子羽并没有刻意主动加以指点,他需要验证庞冲对武学的见解和领会能力,以及在武学上的天赋。而能直接验证这一点的,就是要看庞冲在没有指点的前提下,他到底能领会多少。
但让公子羽意外的是,庞冲只用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便已经将自在心意功的纲领要义尽数领会,并且在没有修习过半点内功的前提下,他用了一个月时间就已经学会了内功的入门,且小有所成。这种近乎于神速的进步,让公子羽暗中惊异不已。
庞冲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超然天赋,且理解能力出众,所以他能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做到如此地步,虽令人吃惊却也并不意外。在公子羽看来,他目前虽还不能算是练武的天才,但天赋异禀用在他身上也最适合不过。但庞冲能在短短时日内领会到自在心意功的基础要义,除了本身天赋外,更重要的便是秘籍本身。
不论秘籍上的武功的来历为何,但“自在心意功”本身可谓武林中独具一格的上乘武功,无论是内功心法还是配套的招式,都是经过独树一帜的思路和对武道另辟蹊径的领悟汇聚而成。创下这门武功的人非但对武道有着与众不同的见解,且对修炼功法的要义更是去芜存菁,以最直接易懂且最有效的方式代替了寻常武学中复杂繁琐的修炼方法,可谓别具心裁,练习此功的人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这门武功的本质,更有着难以形容的创造性和想象力,实乃武道中不容忽视的巨大突破。庞冲之前从未接触过比较高明的武功,无法用其他武功与之进行比较,所以暂时还不能明白这门武功的重要和厉害。倘若是其他习武之人见到这本秘籍,定然会将之视为武林一大奇功。
庞冲的习武天赋超出了公子羽的预期,他同时也很欣慰。于是便对庞冲说道:“看来你的天赋不错,在没有旁人指点的前提下还能有如此进步,你的确让我很意外。秘籍上的内功心法已经有了足够详细的记载,你只管照着修炼即可。三个月后,你若能自如的运用内力,就可以练习兵器了。”
而后三个月中,庞冲不分昼夜废寝忘食的修炼内功,已经达到了几乎痴迷的地步。三个月后,当他一掌将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劈成了四块后,公子羽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而庞冲看着自己的手掌,简直激动得浑身发抖。
“很好,从现在开始,你便可以练习兵器了。”公子羽适时说道:“十八般兵器,以刀为首,那你就从刀法开始练起吧。倘若你还能保持着相同的进步速度,便可以三个月换一种兵器了。”他顿了顿,忽然问道:“你可知为何要练习兵器?”
庞冲只略作思索便回答道:“自在心意功虽分两部分,但总体说来都属于内功的范畴,心意刃虽能以意化招,但如果没有精通相应的兵器招式,那也不能发挥出足够强的威力。”
“然也。”公子羽赞许颔首,道:“若要将心意刃的威力发挥到极致,便只有将兵器的招式精髓融会贯通,然后再用自在心法的内力催发,便能以掌代刀以指为剑,棍棒叉斧俱为此理。”
庞冲细细品味,心中生出无比期待。
“三日后,会有人前来教你刀法。”公子羽淡然道:“到时候就看你能学到多少东西了。”
庞冲讶然道:“难道不是公子爷教我么?”
公子羽似笑非笑地道:“我虽答应教你本事,却并没有说一定是我亲自教。况且你只要能学到本事,谁教又有何关系?”
庞冲无言以对。也就是这个原因,庞冲很多年后依然一直对公子羽到底是否身怀武功、武功到底有多高心怀疑惑,因为他从未亲眼见过公子羽施展过武功,也从未亲眼见过他与别人动手。
这实在是一件很不合常理的事情。
公子羽对庞冲来说,就如同深渊之下的水,又如云遮雾绕的山,始终让人无法见到深浅高低。
一辆马车,两个人,依然在江湖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三日后的夜里,公子羽忽然对庞冲说道:“离此向南三里外有一处松树林,那里有人在等你,他会教你刀法。切记,那个人是我费了很大劲才请来的,除了练功方面的问题,其他一切你都不可以多问。他教你什么,你只管学。”
于是,庞冲带着满腹疑惑离开了马车,前往三里外的松树林。
公子羽目送少年离开后,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同时也轻轻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