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初五躺在霞光望的楼垛中,斜望着从天谅山落去的夕阳。
尽管宁初五的这个姓氏和当今国号、天子姓氏相同,但他跟天子却没有半点关联,否则也不会只在这霞光望里做一个普通的卒子了。
他是南方海宁郡人氏,而望台里其他人都是北地三郡的本地人,因此并不对这景象感到新奇,唯有他会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躺在楼垛,欣赏这北方边境独有的景致。
这一年是宁氏景煜二十三年的二月。
北关城的战事去年入冬的时候宣告了停歇,阳槊部的蛮子在宁朝和雪夜部的合击下,猝不及防丢失了天谅山南麓,向北退至了六里台。
在镇北将军盛如海的令下,朔方郡动用了数万的兵马和民夫,在天谅山脚的阿姆河口筑起了一座关镇北关城,又沿山麓修建了大小数十个望台,其中就有宁初五身子底下的霞光望,向北警戒着随时可能而来的阳槊部蛮子。
谁知道战事什么时候重启呢?景煜二十二年冬天,朝堂里的大人物们已经议定了开北漕,据说西边云中郡已经征发了民夫开挖了,阳槊的蛮子能看着中州人在眼皮子底下挖出一条大河来?
也许就是明天。
不过这不是宁初五要关心的事情,这是朝堂上那些大人物关心的,而宁初五关心的不过是这个月的饷银能不能按时发,今天的晚上又能吃点什么伙食?话说回来,北方景致虽好,但吃食比起海宁来也是太粗糙了些。
宁初五也不是军户,二十二年春天北伐战事刚起,整个中州两京一十二郡处处都在募兵,为了十两银子贴补家用,宁初五便入了伍,在海宁郡简单操练了几个月,便到达了朔方,被编入了朔方三营里的陷阵营。
不知道家中的老娘如今怎么样了,小弟是否康健,这些月往家中的书信和银子收到了没有?
宁初五咂摸咂摸嘴里叼着的野草,胡乱的想着。
忽然,宁初五眼里看到了一个黑点。
那黑点愈来愈大,身子下的楼垛也竟有些颤抖,马蹄声由远及近。
“敌袭!敌袭!“
大头已经大声叫唤起来,宁初五赶忙翻滚下楼垛,探出头来远远望去——乌央乌央的蛮子从天边而来,如同海宁郡八月份的大潮一般,成千上万。
“关门!快关门!初五、七月,拿上弓箭,跟我上望台!丰子,把烽火点起来,快!”什长张柳儿赶紧吩咐道,“其他人,拿好刀守在门口!”
霞光望是西北的一个望台,总共只派驻了十个人,领头的便是什长张柳儿,是个老卒,据说景煜四年大将军北伐的时候,他已经在军中了。张柳儿是朔方本地人,北地人对蛮子仇恨很深,初五这样的南方人倒并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张柳儿的乡里很多都死在蛮子劫掠的“蝗祸”中,因此在跟蛮子的战事中朔方人也最为英勇,毕竟身后便是家乡。
宁初五因为膂力极佳,能开重弓,视力也不错,和张柳儿、七月是霞光望仅有的三名弓手,其余步卒,均持刀在楼下守着门口。
丰子把望台的烽火点起来后,滚滚狼烟冲天,宁初五心里清楚,除非蛮子直接绕开不打算搭理他们,否则这十个人的使命已然宣告结束,剩下的不过是看看能不能把刀子拔出来,赚一两个蛮子的性命罢了。
宁初五还从来没拔过刀,他去年初冬到达朔方的时候,战事已经停歇了。
他曾经听最有经验的张柳儿说过,杀过第一个蛮子之后就放松了,因为之后再怎么都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但宁初五还没有,他心里有点紧张,握着大弓的手心里不断地渗出汗珠。他不停的把手往衣服上擦,生怕手上有汗,拉开弓的时候打滑了。
“别怂,初五,蛮子也就两个肩膀上顶着一个脑袋瓜。”
宁初五点了点头。
引弓,开弓,嗖的一声,宁初五射出一箭。
这一箭是景煜二十三年北线战事的第一箭。
然而,数以千计的蛮子不会因为这一箭就停下马蹄,铁蹄奔涌而来,
“藏身!”张柳儿怒喝到。
蛮子骑射俱佳,一边射箭一边跑马,速度却丝毫不减。
宁初五赶忙把身子缩在地缝中的前一刻,看到如黑云般的箭簇飞驰而来,钉在了楼垛里的所有角落,伴随着箭簇钉入木板声音的还有一声嚎哭——是楼底下大头的声音,大概已经中了一箭。
“该死!”伏在边上的张柳儿暗骂了一声,“根本抬不起头来。”
十余里的地程对蛮子的骏马来说片刻即到,只一轮箭雨之后,宁初五便听到了蛮子勒马,跑动,撞门的声音。
霞光望的门楼很简陋,只拴了上下两根大栓,经不住蛮子几番撞击。柱子、丰子、大关、阿福寻了木石用力从里面堵上,所幸门小,即便是门外的蛮子数以千计,能一起撞门的也不过三五个人。蛮子来的都是骑兵,攻打霞光望这样一座小望台当然也不会携带任何像云梯这样的攻城器械——事实上,霞光望根本也算不上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