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郑到,安葬父亲后,便仅余下一人在崇山峻岭中,孤孤单单,零零落落。且其三岁识文便开始修炼,仅十七岁,已练就功法《九转经》,来到九层练气巅峰之关隘,山中静修已无益,更需的是筑基之机缘。
遂其思索之后,便离开从小生长的大山,六百里险岭野地,只管跋涉,一路怪木毒草尽情拉扯,若碰见野兽还好,当添一顿饭来,就怕碰见有法力在的妖兽,远远看着便需躲开。敌得过也有负伤之险,敌不过便一命呜呼。
好在父子二人并非完全与凡世断绝,过几年便要出山置办采买些物品,郑到识得出路,再加之他也不是凡人,晓得些弄风腾挪,驱火放箭的一阶小法术,又时常练习,手法熟捻,不是那刚悟道的新人。一路尽管荆棘遍布,吃了些苦头,却也难不倒他。
可当他出了荒山,又不知往何处去是好,那纷繁的凡人世界又该何处为家,他默然回首,看向那浓浓绿绿,大树参天的生长之地,父亲已去,那也不是他的家。
“原来修仙之人,只在道上,本是无家。”郑到借此劝慰自己两句,方能再度前行。
郑到出了北煌山脉,到了崚洲地界,正是百郡千城,人气鼎盛,与那山间之景又是不同,可人群熙熙攘攘,他独立在外,只感到愈发孤寂。
机缘也不知何处才是,他又想到自己还有生身母亲,十七年过去也不知现在何方,是否安康。虽修士无家,大道无情,郑到却也还没到无情的境界。
他在山中并非一味苦修,把自己练成傻子,相反郑莫凡倾囊相授,但凡知道的没有不能讲的,礼义廉耻、人情世故这些他都晓得,平日里圣贤经典,传说传记,也多有诵读,只是里面参杂了些郑莫凡的价值观念。他常教他,做人要自私自利,万事以己为先,不可放纵情感,甚至根本没透露过他母亲的半点消息。
虽说仙凡有别,但骨肉情亲,血浓于水哪是理智能控制的,更何况郑到读到过孝的概念,已有启蒙,又怎能让他控制住不去寻母?
于是刚出山衣衫褴褛的郑到,顺手在最近的村子里,扯了别人晾的衣物抱着便跑,他又有些步法在,不管是放出的恶犬或是难听的喊骂都莫能追上。
他换上一身青布衣裳,将乱糟糟的头发在溪边整理一道,撕下布条在脑后束个短马尾,看起来倒也是个干净的少年。
随后他又在村落间找了些地主大户,假装是云游方士,替他们祛祛邪,捉捉鬼,骗些银钱来。他本会法术,在那些肉眼凡胎面前,想装神弄鬼实在手到擒来,那些老爷直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有了银钱,处处方便。郑到南下,游历各个城池,一则打听当地姓郑的人家,二则探听些奇闻轶事希望能得到有关修仙界的消息。听父亲说其他修士几乎都不与凡人接触,但修仙界又不可能和凡人世界完全断绝,修士的神异活动在凡人嘴里往往会被传成各种异闻怪谈,其中说不定就有机缘的存在。
只可惜,十数天后,两边皆是一无所获。这么多的城池,这么大的天下,要找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女人,实在是大海捞针。再说这机缘,郑到更感到恼火。
听说邻村大娘家的母猪离奇失踪;城北地主家的傻儿子作了首奇诗;县衙扩建时伐倒的古树内凭空长出了几十两银子,郑到一一调查去才发现与修士没有半点关系。
大娘家的母猪只是学会了用长鼻子顶开木栓,郑到找到它的时候它正扒着枇杷树哼哧哼哧。地主家的傻儿子是到了婚配年龄,怕别人姑娘瞧不上他,他爹找旁人代写的诗。至于那银子,则是怕老婆的县令藏的私房钱,他头日喝醉了,忘了转移走,后来又不敢承认。
郑到再度默然,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智力。为什么最开始会相信这种事与修仙界有关系!?
他坐在茶楼上微微扶额,眼角余光忽瞥到街上有一个怪人。
吵嚷的茶馆内也多出些声音。
“欸,瞧那儿!”
“怎么了?”
“欸,你瞧。”
“哟呵,不错!”
“啧啧。”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惹得茶馆内人议论纷纷。
不一会儿便有人笑道:“都说是骏马配英雄,马是骏马,可这人哪像个英雄?”
“狗熊罢!”旁边有个粗鲁汉子起哄,堂内一时间笑声一片。
众人皆往街边望去,只见那门前的台阶旁站着一匹黑马,确实是神骏异常。这马四肢修长健壮,身上肌肉轮廓分明,比一般马匹得高上一个头,它神完气足,双目如电,仿佛一不注意便会化龙腾走,惹得人们纷纷发出惊叹。
可往马旁边一瞧,一人坐在台阶上,看来有四五十岁,貌若乞丐,颇为落魄。他拿着块饼在那费力的啃着,似是有些难以下咽。不久他便察觉了茶馆内的人是在笑话他,顿时变得面红耳赤,好像想骂什么却又有些胆怯,只好将饼子用一块布小心地包住,再急忙牵起黑马离开。那黑马顺从地跟在他的后面,四蹄踏在青石路面上嗒哒作响。
待他走后,茶馆内人才放开了议论。
“偷来的吧?似他那等人怎骑得起这种马?”
“诶,我说也是,没见过他,不知哪里人士。看那马没有鞍具,想是趁着放风时偷偷牵走的。”
另一人道:“若是偷的,也怪。驽马还有三分野性,此等良驹,若非驯服肯跟他走?”
“未必,未必,许是看马的马奴牵了主人的马跑了,还是偷的!”
“定是如此!”
……
且不提众人如何议论,刚刚楼上那年轻人已不见了踪影,只在桌上留了两文钱。
话分两头,说那灰头土脸的落魄男人,牵着骏马走在街上实在惹眼,行人既害怕得躲开,又忍不住张大眼睛观看,这令他浑身有些不自在。
正是饭点餐馆飘出阵阵菜香,路边热腾腾的肉包子更是要将他的馋虫钓出来,无奈无奈,他只有捂着一直叫的肚子,低着头往前走。
不期竟撞上一人,他打了个趔趄,脚上无力一屁股坐到地上。那马竟颇通人性,咬住他的后领想将他拉起来。
他本都要起来了,抬头看见一满脸横肉的胖子,只感到有一座山要压下来,腿一软,又跌坐在地上。
来人不由分说,瞠目怒视:“哪里来的流贼?!这马定是你偷的,赶紧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好把你抓去见官!”
“不是贼!不是贼!”那人已吓得哭哭啼啼。
“还敢狡辩!先带上公堂!打个二十大板看他招是不招!”
“不敢打!不敢打!禁不住,要打死我哩。”
根本不由他分说,旁边来三个小厮,两个将他手臂架着,就要拖走,任凭哭喊乱扭挣脱不得,另一个就要去牵走马。
路过之人围在三尺,边看又小声议论,有人戳戳点点,有人权当好笑。
却这时一青衣男子,走入人群,抓住那小厮伸向缰绳的手,他便再动弹不得,任凭拖拽上蹿下跳,无法抽出。
“好小子,还有同伙,也是个生面孔,一并拿了。若是流寇按律当斩,若是流民也该个充军。”那胖子看郑到相貌平平,又身着布衣,无甚装饰,知道不是贵人,愈发嚣张起来。
郑到底气十足喝道:“你什么官?!就敢拿我?!”
本要动手的小厮被他一唬竟停下了,郑到实在声色厉害,连带那胖子都被惊了两下。他经常当神棍骗人,这演技倒是越发精湛。
那胖子眨眨眼舔舔嘴唇道:“我纵不是官,却是这城里土生土长的,最见不得宵小之辈,平日爱替天行道。你不是流民,便把旌节印信拿出来检查。”
郑到这次是真有点生气了,狠声道:“你也敢称‘天’?!你也配称‘道’?!”因自幼修行,郑到对这两个字十分敏感。
“裹讲这些干甚?叫你拿出身份凭证。”
“我倒是有,给你看一眼只恐脏了。”
那人也是对郑到琢磨不定,只道:“那便上衙门对峙一查便知。放了我那兄弟。”
原来这小斯已十分委顿,坐在地上,手被郑到提拎着,看来十分不好受。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我又何须受你指使,以力欺人的东西罢了,有本事便来角力。若我胜了,你便放了这位兄台,还有,不准再说替天行道这四个字。”
那胖子听后抱着肚子笑:“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与我角力,就你那细胳膊细腿,跟小鸡子似的。”
“我是瘦点,但你这拱槽的肥猪,未必有多大力。”原来那天偷衣服被骂之后,郑到也多少学到了点骂人的本事。
只见周围人听此言纷纷惊呼,那胖子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咬紧像嵌在一起。“啊!”他肥大的身躯咚咚咚撞来,许多人往后退都怕郑到被撞个粉身碎骨,血溅到他们。
郑到看着那汗淋淋的胖子直犯恶心,真想一个火球把他烧成灰,但周围又全是人。他一把将手中小厮的衣服扯破,攥在双手,他双腿微微分开,双掌斜向上,竟然就将来者双掌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