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05章(2 / 2)明宝斐然首页

一路马不停蹄,直到九点多,太阳开始高升,逐渐照透密林中的一切。

掩映的墨绿菩提树间,黑黄条纹兽影倏然闪现,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它一旁的,是一头介于虎崽与青年虎之间的幼虎。

纳拉扬不愧是最优秀的向导,停住脚步的同时手微抬:“站住。”

余下六人都站定了,与那头孟加拉母虎相距未过百米。

“oh my god。”孟加拉国的男人短促地说了一句——砰的一声巨响,手里的400焦段镜头笔直砸到了地上,于接口处硬生生断成了两截。

“……”

没有人敢发出声音或喘气,责备埋怨和绝望——这些情绪通通都消失了,只剩下静。

死寂中,队伍里的喘息声渐重,而对面那双冰冷的眼睛锁定着他们,缓缓从菩提树的阴影中踱了出来。它很健壮,正当盛年,躯体在地上落下庞然的阴影。

“easy……easy……”纳拉扬躬着身体,徐徐地说,徐徐地往后退。

在队伍后面负责殿后的助手抖着声音:“不要跑,不要扭头,不要尖叫……”

如此艰难,一寸一寸,精疲力竭的对峙中只拉开了五米的距离。但那头母虎也始终未动,又过了漫长窒息的数分钟后,大概是看出了这支队伍并无伤害它和孩子的意图,冷静地再度退回到了树林间。

没人敢动,直到纳拉扬解除警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咖啡色的脸上密布豆大的汗。

向斐然长出了一口气,将半指手套撕了下来。掌心潮湿苍白,显然已被汗水泡了很久。

熬不住了,必须得抽根烟压压惊。他从工装裤口袋里摸出烟盒,夹烟与滑动砂轮时才惊觉手是发抖的,根本控制不住。

“你担心什么,你腿最长,跑得快。”和尚边开玩笑,边撩起衣摆擦着脑门——刚刚还说欣然以身饲虎的人,此刻脑门上都是汗。

向斐然没答话,深深地抿了两口后,静默地看着纳拉扬去将那颗价值五六万的镜头捡了回来。

那个孟加拉男人打死也不敢去捡,已瘫软在地上半天没动静了。

“和尚,事情没解决的人是没资格死的。”向斐然面无表情,蹲下身将烟头在泥土里摁灭,继而装进垃圾袋中。

除了脸色看着比平时苍白外,他没有什么变化,大约是队伍里最镇静的人。但是,他会是刚刚那一刻最怕死的人吗?

他是。

因为他还有答案没有交付,生死之间,走马灯来不及转,只浮起商明宝那双不会说话的眼。

勉芝走之前,尚得到了向联乔的一句“我实在爱你”,他怎能徒留她彷徨等待。若真葬身这里,真没道理能说,按他这短暂一生行迹,多半能擦线上个天堂,届时拿此事来质问上帝与诸神,场面想必不会好看。

想将刚刚的惊险发给商明宝,但信号暂时断了,向斐然只能等到纳拉扬所说的村庄中。

穿越之旅还得继续,补充体能后,所有人再度整装出发。溯河而上,眼见水位高涨,没过两岸滚石与青苔,透露出这里曾下过连绵暴雨。

“和尚,早上为什么说我是个有佛缘的人?”向斐然两手环着胸,一步抵僧人两步,目光扫着这丛林里的植物,极快地分辨着是否有采集的必要。

僧人道:“你在人间没有缘。”

向斐然瞥眼神过去:“你们也讲究四大皆空?”

“你就说我说得对不对吧。”

向斐然笑了笑:“我出身高门大户,长辈都是有名望之人。”

“富贵不是人间缘。”

“我年少有成,智识超群,有理想有热爱,有桃李要栽。”

僧人笑起来,知道他故意摆出恃才傲物的姿态:“功名也不是人间缘。”

向斐然垂首,下巴掩在冲锋衣领子里,额发在清风下扫着眉心:“你不如直说。”

“我直说不了。”僧人说,“你对人间无所求,你拥有的东西并非你真正想拥有,只是扛着一份自觉的责任,对你来说,科学家也好,顾问也好,如果老天现在要你放下,将你剥去,你也欣然往之,到这花花草草间当个看山看云的人也自在。”

向斐然微勾唇角:“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么淡泊名利?”

“如果你想通,可以到甘孜找我,小寺正合适你。”

向斐然哼笑一声:“闹半天,你是给自己百年之后找个接手的人。”

话到这儿便断了,他重回工作状态,僧人也忙着采药。一路见河岸峭壁坍坯,白色花朵漂浮着,已被水流冲刷至辨不出的状态。

“今年天气真是奇怪,”纳拉扬介绍:“这是尼泊尔的旱季,但这一带已经下了一周的雨,在岸边走要小心塌陷。”

终于赶在天黑前抵达了这个密林深处的村庄。他们还在用着刀耕火种的方式,水稻田开垦得小小的,像奇特旺镇子里一样,驯着亚洲象。

晚上在村屋中吃手抓饭,米粒盛在棕榈叶上,配上辛辣的咖喱——咖喱是他们用森林里的作物调的,口感不如工业制品,但向斐然面不改色地咀嚼下咽。

僧人还是捏糌粑吃,看着他快快地用完餐后,洗净擦干手,将手机掏了出来。

村庄没有通电,靠火堆和蜡烛照明。黄澄澄的火焰跳动,僧人瞄了一眼,瞄到他置顶的对话框。

“哦?我错了。”僧人欣然说,“原来你有人间缘。”

向斐然给商明宝挑着今天的照片,心里不无遗憾地想,要是能拍到那两头孟加拉虎就好了。对于僧人的调侃,他眼也未抬。

僧人便自顾自说道:“不过,原来你的人间缘是个藏族人?我还是第一次见把阿佳当备注的,你和你的妻子一定很恩爱。”

火焰的跳动下,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博导脸色的猝然巨变。

“你说的,”向斐然停住了打字的手,脖颈似是僵了一下,一声一声缓缓地问:“是什么意思。”

见他色变,僧人放下糌粑,疑问道:“难道你不知道,这一行藏文,读作‘阿佳’?”

“难道不是白玛?”向斐然愕然抬起脸,眉眼间皆是不可置信:“是仙女的意思。“

“那么你的妻子一定是跟你开了个有趣的玩笑。”僧人道,“阿佳,是妻子的意思。汉语里的妻子有多正式得体,阿佳就有多正式得体。”

阿佳……

向斐然低下头去,看这一行他看了整整八年半的藏文。

妻子。

“写的什么?”

“白玛,仙女的意思。以后我在你手机里的备注就是这个,不许改。”

“这样我还怎么找你?”

“把我置顶就好了呀,一直置顶,就不会弄丢了。”

他一直把她置顶,可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还是把她弄丢了。

日暮时分,十九岁少女的脸庞被最后一抹余晖照亮。她满面微笑,黑发被雪山下的风吹动。那抹余晖照亮在她的眉眼间——

她的眉眼是如此温柔、欣然,却带着遥远的寂寥。

从前读不懂的,现在读懂了。

结婚,不是她的梦想。她不是这样自造窠臼的人。

从跟他相爱开始,“嫁给向斐然”,才是她新的梦想。

她的梦想是多么乖巧啊,从来不宣之于口,知道实现不了。

“你知道吗,我从十九岁开始就想嫁给你。”

这行藏文说着这样的话。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那年临别前的最后一夜,她情难自禁的一声“老公”,只换来他抽身而退,此后经年,从未敢仔细想过那时她的惊痛和慌张。

这场长达六年的恋爱,他以为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探戈,其实是他拖拽着跪地祈祷的她。

商明宝,从你母亲口中得知不需要联姻,得知我们之间有可能,又被我的不婚主义斩钉截铁否认时,你是否像西西弗斯,好不容易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将一颗巨石推到了山顶,又眼见着它滚落了下来,碾过了你的血肉。

他冷酷地镇压了她梦想。

斐然,爱人之心不可伤。

可他早已伤了她一千八百多天,还要她自己舔舐伤口。

他亲手镇压了她的梦想一次,她便乖巧地日日自我镇压。

僧人已很久没出声了,看着他眼眶里落下的泪湮灭在篝火中。

但他脸上神情是笑的,像是自嘲,像是释然,又像是顿悟。

两分的爱。

三四分的爱。

他自说自话,自以为是,一叶障目了太久。算什么男人。

“你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多爱你。”

连自己爱人的爱都看不清的人,算什么男人。

“和尚。”

向斐然对着手机,“有一个人,在她十九岁时告诉我,她从十六岁起就特别喜欢我,我信了,但看轻了她的喜欢,自顾自地将她的喜欢等同于了我要的那几分。我现在才知道,她从十九岁起就梦想成为我的妻子。”

向斐然抹了把脸,目光迟疑而陌生地看着手心的湿漉漉——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流了眼泪。

一百分的爱,他只求了三四分,剩余的九十七分,被他经年累月地无视了,变成荒漠。

“她本来可以度过很好的一生,即使是二十五岁就被父母安排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人,也有能耐全然地爱护别人与被别人爱护。”

向斐然平静地叙说,眸底倒映篝火。

“但是为了我,她走过了她二十五岁的梦想节点,笑着告诉我说她成熟了,事业为先。我们分开过,体面也不体面,她来找我,我告诉她来晚了,因为我认为她对我的爱远远不够支撑我们走一辈子。我承受不了她第二次再走,自说自话了一些我会永远爱你,但没有勇气跟你重新来一次的鬼话。”

僧人又开始捏糌粑了,影子与芭蕉叶的影融在一起,目光微微阖着:“你话可真多。”

向斐然勾了下唇:“我煮东西很怕不熟,爱也怕不够。东西煮过火会烂,我现在知道了,对爱要求太熟,那个爱我的人,也像铁盘里的牛排一样,不停地受煎。”

“你说的这个人,”僧人目光觑过去,坐姿却岿然不动:“她头像边的那个人已经不是你。”

向斐然这才发现这个细节,本能的痛愕过后,却分辨过来:“大概是她哪个弟弟。”

“哦,那么你明明就很知道她有几分爱你。”

僧人点破,针穿露珠,啪哒一声,精英剔透的顿悟如水珠溅开在向斐然的灵台上。

向斐然眼睫上缀着泪痕,笑了又笑。

“和尚。”他从篝火边起身,颀长的身影从阴影中走了出去,落到了月光下,垂过来的视线清明干脆:“所以你说错了,我有人间缘。”

他笃定地,甚至是骄傲地说,真正地恃才傲物——恃爱傲物。

向斐然将挑选的照片一一取消,只给商明宝发了简短的一句话:「别再熬夜,等我回来」

他还想叫她一声宝贝。

是夜,雨打芭蕉,浇透灵台却浇不透造化——

命运的大雨还是倾盆而至了。

他没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