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各有亲眷在西州城,“结算”之后走亲访友,都是心情愉悦。唯有郎锟铻随赵苏同来,却只看到阿扑,没有见着郎睿,一时挂心。
赵苏劝慰他道:“放心,阿发必是安全的。如今的情势,朝廷两面受敌,不会再得罪咱们,再惹第三家的。不但不会为难,他们还得让阿发好好地回来呢。”
郎锟铻方略解愁容,轻声道:“阿发也不小啦,世面也见过了。”他自己的年纪也大了,想让儿子回寨子里了,他此番前来就是想向祝缨请示这件事。眼看祝缨培养祝青君,除了让她学本领,还让她管事。阿发的本领是学了不少,管事呢?
他得回寨子里慢慢地接手才好,郎锟铻于饮宴过后特意找到了祝缨,面露为难之色,还是将意思说明白了。
祝缨道:“回去?也好。阿扑呢?”
郎锟铻道:“姥爱护我们,又教阿扑,我情愿将他送给您,不再要回去,您怎么用他都行。这也是我的私心,我不想我死后像他们外公家那样,自家兄弟杀自家兄弟。苏飞虎家,也乱。听说,皇帝家也在为争家产闹。有一个国家的,也没有比有一个寨子的好。都一样的。只有阿发在您这里,我心里才踏实,这也是为了他们兄弟。
我愿发誓,以后阿发有了孩子,都要先送到西州上学,再回家管寨子。永不背叛。”
祝缨道:“你已经想得很周到啦。待阿发回来,咱们与他好好聊一聊。”
“是。”
郎锟铻安心之余,只等郎睿从京城回来,就让长子回家,留幼子阿扑在西州。他还打算就在祝缨面前,请她做个见证,把家分一分,够得日后出事。他家不像苏鸣鸾,就一个闺女,省事儿。
郎锟铻此后每天都到幕府报到,等待期间,又遇到了侯五的丧事。侯五是祝缨的“老家人”了,旧府里的许多护卫都曾是他带出来的。这位老卒,放到军中或许不起眼,在当时的祝府却是个能人。好些他带出来的人如今都在壮年,身上也有了一官半职。
祝缨便许在幕府里拨出一所偏院为他办理葬事,祝文、祝银、祝彪等都请假赶了过来,送侯五最后一毛叶五匹青。
郎锟铻也不懂这个,与侯五也没什么感情,送了一份奠仪,就站在院门口发呆。想到自己年纪也不小了,看着别人的葬礼难免生出些惆怅凄楚与恐惧。一瞬间,腰也弯了,背也驼了,恨不得郎睿马上就能出现在眼前。
郎睿目今还在路上,皇帝的诏书却又到了。
这是一封政事堂草拟、皇帝画押的诏书,上面先表扬了祝缨送粮送钱的态度。然后问策:眼下的局面,你有什么对策?
祝缨不须与人商议,便提笔写了办法。
怎么办?你得果决,不能拖,得让天下人看到你的态度、你的能力,让人对你有信心,你没个气势不行。现在最主要的敌人是北边,得集中力量对付胡人,西番放第二。
对胡人,一定要果断地打击,他得把齐王交出来。交不出活的,就交个死的。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他活着留在那儿,就是个祸害。
对付胡人的同时,你得稳定内部。要刚柔并济,齐王一系,该打击的打击。齐王一系之外的人,必须安抚。
西陲那儿,这不秋天了么?赶紧的,把庄稼收一收,坚壁清野,守。等与胡人决出胜负了,再反手过来对付西番。昆达赤也老了,我不信他家里没有诸子相争,等!他们家闹起来可简单粗暴了,互相杀是常有的事。
齐王是吧?他投敌,你们拿出骂我的本领来骂他呀!应该能骂得过,实在骂不过,就说他疯了吧。别跟他辩经,他引胡人叩关就是错了。
写完了,又写了封信给政事堂:你们这会儿怎么心慈手软了起来?严归暂时留着,她是先帝的妃嫔。严氏、沈氏,你留着干嘛?该判的判了!齐王或有内情,沈氏子没有吧?他跟着搅和什么?皇家兄弟的事儿,外人掺和,是何居心?
信写完,快马送走。奏本到京城的时候,郎睿也回来了。
祝缨须得先协调郎家的事情,郎睿愿不愿回是一件,阿扑独个儿留在幕府又是另一件。郎睿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弟弟,只带了随身的衣物用器,跟着郎锟铻返回了塔朗县。留下阿扑住在幕府里,祝缨将他暂时带在了身边。
……
阿扑一连几天都很低落,赵霁有意开解他,他也不大听,总有点恹恹的。祝缨的习惯,对这样的人,先让他缓两天,然后派点活,有事干就没功夫胡思乱想了。
这一天,阿扑耷拉着脑袋,接了一封从京城来的文书,捧到了祝缨的案前。
祝缨道:“又有?”
“是。”
祝缨随手拆开,发现这是一份打算召她进京的公文。
祝缨在幕府里召集了各刺史与幕府官员,商议着了这最新的旨意。政事堂知道,不讲明原因就召她,她肯定不会进京——她还防着朝廷呢。所以旨意写了前因后果,朝廷两线作战,扛得住是在国家没有发生其他问题的情况下。除了外敌,内患也一直不消停。抽丁加税,就有盗匪民乱,极大地牵制了朝廷的精力。
眼下,姚辰英不得不亲临北地死顶,西陲只能采取守势。原本,姚景夏等北地子弟回北地是最合适的。但是考虑到他们一走你,禁军最能打的就没了,新君不同意,必要他们拱卫京师。
冼敬一个不顶用的,进气儿多、出气儿少,已经在家休养了,皇帝临时又把陈萌抓了来备咨询。陈萌给出了个主意:大家也甭愁了,再拖下去,局势就真的糜烂了。把那个人请回来吧!
原本新君是犹豫的,陈萌又携夫人到了郑府,与岳妙君一番长谈。岳妙君便与儿媳妇长公主进宫,游说了已经在颐养天年的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几处使力,才有这份公文。
朝廷同时应付两场仗有些困难,故而召祝缨入朝帮忙,条件好商量。
当然,用词很委婉。
赵苏首先反对:“朝廷未必可靠!朝廷可靠,皇帝也……他们家都……答应得好好的,也未必会遵守,又要玩弄帝王心术。大好局面他们都能弄坏了,何况如今?
这又是个烂摊子。他们虽不如您,但王、施、姚也是一时能臣,岂能没有对策?办法谁都知道,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多半是知道该做什么,但是做不到,这才想到了您。您就是去受累挨骂,为他们承担怨恨的。您这样的年纪,再奔波……”
“这破朝廷,让它完了算了。”祝重华嘀咕一声。
苏喆则说:“机会不错,但风险也大。您身体要紧。坐看外面风起云涌也不坏,必有百姓迁居安南,咱们人口正少。”祝重华频频点头,认为苏喆说得有道理。
各人有各人的意思,祝缨一直不说话,刘遨、刘昆心情有些激动,刘遨道:“其实,能回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是偏居一隅,毕竟是‘偏’,您不该这么委屈,您的才能应该施展。”
祝青君道:“既然办法谁都知道,就差做,我愿领命入京。行军布阵,我还是可以的。我去。”
祝炼道:“我看青君可以。”明摆着的,祝青君是接班人,那让她锻炼锻炼,多与北边接触接触也是应该的。而且,只有继续的积累胜利才能积累出经验和声望,更方便祝青君接手安南。
祝缨道:“我去。当年,他们视我为罪人,我南下时也是避人耳目。这个节度使,也像是被囚禁在安南一样。
我不能是落荒而逃的,我必须正名。要我做事可以,那我要再入政事堂,大步地走进宫里。哪怕只是为了应急,日后再回来,又或者干脆这是个陷阱,我死在那里。这一趟,我是必得去的。”
“姥!”
祝缨道:“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但我对安南的现在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要想一想它的将来。
我给安南定了现在的规矩,但在安南之外,他们还是把安南当成待教化的野蛮异类、把我的规矩当成异端,要我们依从他们的规矩,这是不行的。
只是再做丞相有什么意思?我得走出去,世人总有一天要彻底习惯我的规矩,先见识一下也不坏。哪怕外面是块铁板,我也要给它撕出一道缝儿来!剩下的,就看大家的了。”
祝炼忧虑地道:“可是……先时朝廷对您颇有微词,前番也只是问策,万不得已,他们是绝不愿您入京的。现在请您过去,他们也……”
“看我不顺眼?”
刘遨轻咳了一声。
祝缨道:“看我不顺眼?那就多看看,直到看顺眼为止。要还是不顺眼,那也没关系,看习惯了就行。这一本,我亲自写。”
她要提兵北上,朝廷得让她做丞相,不答应那就当没这回事儿,大家各自安好。答应了,旨意到的那天,她就动身。
巫仁、项安等都不愿意她涉险,赵苏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次早朝,祝缨没有同任何人商量,便告知所有人,她是个女人。
赵苏不由道:“您想做什么,就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