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彭城会战
577年十月初九,南陈首都建康。
“报告陛下,最近吴司空连连来信,请求北伐,是时候出兵了。”淳于量说。
“是呀,齐国都被周国灭掉了,周人立足未稳,我们这时候出兵徐州、兖州,必定能大获全胜。”徐陵、孔奂也附和。
等陈顼知道消息的时候,北周已经灭齐大半年了!即便交通再怎么落后,按理说,这种重大消息,也不过就两月就能传开,所以,只能有一种解释:陈顼忙于国内的事物,来不及北伐。国内有什么好忙的呢?一是消化四年前从北齐手中收复的淮南之地;二是在陈叔宝和陈叔陵之间玩平衡。
正当陈顼点头默许的时候,毛喜出来反对:“臣以为,淮南刚平定不久,周氏刚灭齐国,难于争锋;我们擅长水战,周人擅长骑兵作战,劳师袭远、扬短避长,这是兵家大忌。不如安民保境,广招天下豪杰,待时而动,此乃长久之计。”
别人反对也就算了,居然是毛喜,毛喜你可是跟我一同在长安做人质的战友呀,你居然反对我!陈顼一脸不高兴,怒斥道:“书生之见!如今周人灭齐一统北方,有席卷天下之势。北伐,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有以攻为守,我们大陈才得以延续。”
按理说,北齐灭亡后,北周下一个目标一定是南陈,为何陈顼不联合高纬对付宇文邕呢?反而要和北周一起瓜分北齐?而且不仅南陈如此,之前的东吴也坐视蜀汉的灭亡,之后的北宋也和金国一起瓜分辽国。并不是这些君主脑子不好使,而是人性使然。能立刻得到眼前的利益,为何我要去思考更长远的利益?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利令智昏不是一句空话。陈顼、赵佶这些局中人自然有他们的想法,他们是不可能跳出时代来思考问题的,没准自己可以攫取土地和人口,以此壮大自己,从而抵抗强大敌人的进攻呢?甚至通过一次战争,侥幸把北周和女真打废也是有可能的,这谁说得准?历史上很多以少胜多的案例比比皆是,以弱胜强也是有可能的。
当时,陈顼也是这样认为的,何况现在就算你不出击,北周也不会停止扩张的脚步的。
“可是陛下·····”
陈顼一挥手,毛喜不再说什么。陈顼即刻下诏,让南兖州刺史、司空吴明彻督率陆军进行讨伐,任命吴明彻的长子吴戎昭、将军惠觉代理州事;豫州刺史裴忌从水路率军三万进攻彭城。还是老搭档,还是老将军,只是上一次北伐裴忌是吴明彻的副手,这一次裴忌和吴明彻并驾齐驱。
吴明彻等这一刻很久了,自从上次北伐拿下淮南之地以来,自信心暴涨,甚至想一口气灭掉北齐。得到皇帝的诏书后,吴明彻把军队开到了吕梁(徐州东50里),北周徐州总管梁士彦率领军队抵抗。
十月十九日,双方展开会战。周将宇文忻单枪匹马,冲入陈军阵中,大砍大杀,梁士彦亲自擂鼓助威,周军士气大振。
“呵呵,宇文忻算什么,无名小卒,我有萧摩诃!”吴明彻摸着胡须,毫不惊慌,“萧摩诃何在?”
“末将在!”萧摩诃闪现出来,盔甲发出阵阵寒光,双眼利剑一般看着吴明彻。
“宇文忻就交给你了!”
“吴公放心,我萧摩诃可不是吃素的,”萧摩诃拔出宝剑,大喝一声,“不怕死的跟我来!”
一声令下,左右十二名肌肉男骑着骏马上前一步,他们在萧摩诃的带领下,左冲右撞,和宇文忻所部厮杀起来。狭路相逢勇者胜,五十四岁的宇文忻遇到四十五岁的萧摩诃,还是明显感觉体力不支,很快招架不住,连忙后撤。萧摩诃因为冲得太猛,一不小心从马上坠落。
“哈哈,你小子还是太嫩了!”宇文忻见状,拍马上前,指挥小分队合围萧摩诃。
突然,一支飞箭穿过宇文忻的脸颊,猛扎在地上,伴随而来的还有洪钟一样的声音:“休伤我萧将军!”宇文忻内心不免一颤抖,循声望去,他看到了一个手执长戟、左眼裹着眼罩的彪形大汉,此人名叫周罗睺。
周罗睺,字公布,出自官宦世家,自小善骑射好兵书,有侠气,时年三十五岁。四年前跟着吴明彻北伐,被流箭射中了左眼,他依然不管不顾向前冲杀,最终带领军队拿下北齐的宿预城,萧摩诃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的影子,于是把他要过来做自己的副将。
“原来是公布,我有救了。”萧摩诃一看,知道是周罗睺,他便放下心来。周罗睺身穿重盔重甲,拿着大斧头横冲直撞,周军个个胆战心惊,不自主地趔趄后退;虽然穿得笨重,但周罗睺身轻如燕,面对七八个敌人,他辗转腾挪,各个击破。
周罗睺翻身下马,一把拉起萧摩诃:“将军请上马!”
“好,你我二人杀出去!”
这时候,那十二个猛男骑兵才回过神来,也开始对宇文忻小队发起攻击。很快,宇文忻部丢盔弃甲,败退而去。吴明彻指挥大军掩杀过去,宇文忻带着残兵进入彭城,梁士彦下令闭城自守。同时,裴忌也按时达到指定地点,与吴明彻合兵一处,对彭城完成了包围。
“今日要不是周公布,我萧摩诃恐怕是在劫难逃了。”说罢,萧摩诃举起周罗睺的手,向全军示意。士兵们个个欢声高呼:“公布无敌,勇冠三军!”周罗睺一战成名,成为了军中萧摩诃之外的另一个勇猛化身。
看完吴明彻、萧摩诃给周罗睺的表功信,陈顼拍手叫好,得意地说:“朕有此猛将,河南之地,反手可定!”
“儿臣恭喜父皇,我大陈北伐中原,一定能成功!”陈叔宝一脸喜色。看太子都带头了,众臣无不溜须拍马,向陈顼道贺。
“陛下,师老兵疲,取得小胜就骄傲,臣恐怕吴司空会失利呀!还是见好就收才是!”说话的人是蔡景历,太子的陪读兼任侍中。
“老师,这话恐怕是危言耸听吧。”陈叔宝一直对蔡景历这个老东西不感兴趣。
陈顼正在兴头上,听蔡景历这么扫兴,勃然大怒:“大胆蔡景历,竟然动摇我大陈的军心!”
“陛下······”
“金陵城还是不适合你,你去豫章历练历练吧。”陈顼下令,将蔡景历贬为豫章内史。徐陵、孔奂等人没说话,也不赞同蔡景历的观点。
“陛下,微臣有急事要奏!是关于蔡侍中的。”御史中丞宗元饶,一脸严肃地站出来。
“噢?宗御史,什么事,你说吧。”陈顼放慢了语速,显得很得意。
宗元饶趁机上奏了蔡景历在中书省工作的贪赃行为,有人证物证,并不是栽赃陷害。
“蔡景历,你还有何话说!”陈顼冷笑着。又是贪污腐败!蔡景历都因为这事几起几落了,他还没接受教训,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手。蔡景历对此一言不发,只是坚持低声说:“北伐不能掉以轻心呀,陛下!”
陈顼哪里听得进去,当众宣布,免去蔡景历一切官职,取消了他的爵号和封地。蔡景历这下是彻底离开政治舞台了,去会稽郡养老去了。
2.北周反制
十一月初四,北周首都,长安。宇文邕巡视完邺城后,马不停蹄又回到了长安。
“报告,彭城告急!”彭城,那可是黄河以南的重要据点,宇文邕高度重视。
“报告陛下,稽胡人刘没铎称帝了!”
“什么!”彭城的战事正让人头疼,稽胡又来雪上加霜,宇文邕开始焦虑了。
早在北齐败退平阳后,一路狂奔到晋阳,路上丢盔弃甲,周军来不起收拾,稽胡趁机捡便宜,把战利品全部搬走;而且,稽胡人一不做二不休,拥立了刘螽升的孙子刘没铎为君主,称圣武皇帝,并改了年号。自从刘螽升被斛律金打败斩杀后,稽胡人并没有臣服,而是一直在北齐、北周边境搞事情,虽然高洋、高演、韦孝宽等多次征讨,稽胡人一直就像打不死的小强。
对此,宇文宪建议:“步落稽(稽胡,又叫山胡)的种类很多,又在山谷险峻的地方,只靠朝廷军队的一次行动,不能将他们全部消灭。应当除掉他们的首领,对众人加以慰劳安抚。”于是,宇文邕任命宇文宪为行军元帅,督率军队进行讨伐。
“王轨听令!”
“臣在!”
“朕令你为上大将军,带甲十万,火速救援彭城。”
王轨接到任务后,一刻也不耽搁,带着杨素、达奚长儒等将领朝着彭城进发。达奚长儒,代郡鲜卑人,和达奚武同宗,出身官宦世家,从小胆略过人有气节,很早就跟着宇文泰东征西战,曾跟随尉迟迥伐蜀、宇文宪伐齐。
再看宇文宪这边。宇文宪大军抵达马邑后,分路并进。刘没铎分派党羽天柱防守西河以东,穆支防守西河以西,据险进行抗拒。宇文宪命令谯王宇文俭进攻天柱,滕王宇文进攻穆支,将他们都打败,杀死一万多人。赵王宇文招进攻刘没铎,将他活捉,其余兵众全部投降。
“陛下,《刑书要制》已完成,特此请陛下过目!”说话的人是裴政。
“快快呈上!”宇文邕笑道,接过来后,便仔细诵读起来,“群盗赃一匹,及正、长隐五丁、若地顷以上,皆死·······”
宇文邕真是个劳模。生性节俭,常常穿布袍,睡觉时盖布被,后宫不过十几人;每逢行军作战,亲自在军队里,徒步在山谷里行走,这是别人所不能忍受的;安抚将士给予恩惠,而且明察果断,用法严峻,因此将士们虽然怕他的威严但乐意为他而死。在安排部署对外作战的同时,还不忘记关心国家刑法的事情。
这不,在他多次过问下,经过法律专家裴政、赵肃等人的努力,《刑书要制》终于完成了。
原文已经遗失,剩下一些记载如下:持械抢劫一匹绢以上,不持械抢劫五匹以上,官员监守自盗二十匹以上,小偷及官员诈取三十匹以上,地方豪强隐匿户口五户及十丁以上,或土地三顷以上,一概处以死刑。
“好好好,乱世用重刑,裴德表呀,先帝果然没看错你,朕也没看错你,”宇文邕夸赞好裴政,转向众位公卿,“诸位有什么建议么?”
皇帝你鼎力支持搞严刑峻法,而且就是针对我们这些地主贵族的,你皇帝天天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而且战功赫赫名冠天下,如此的一个猛男带头表率,我们能有啥意见?反正我们是超级贵族,也不缺那点绢和土地,当然是双手赞成了。大家都笑着说好。
从仅存的内容得知,《刑书要制》是《北周律》中关于刑罚的部分,也是北周的治国理念。
十二月二十二日,宇文邕又去并州视察工作,将并州的四万户军民迁移到关中地区,一方面是加强管理和监督,另一方面经过战乱的洗礼,并州也不适合生存,相当于搞了个易地扶贫搬迁。
三十日,宇文宪下令,废除并州的宫室和六府。
578年正月十四日,宇文邕又去了邺城;二十三日,宇文邕去了怀州;二十五日,宇文邕去了洛州;二月二十日,宇文邕才回到长安。“勤政”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和表彰这位北周皇帝了。
3.不怕地狱
二十三日,回到长安的第二天,宇文邕便下令召集天下的高僧,他要亲自向这些人宣布灭佛的决定。宇文邕灭齐后多次全国巡视,他发现,虽然灭佛是国策,但在具体工作中还是遇到了各种困难,不是国家机器不强大、各级官员执行不力,而是佛教自身影响力很大,根子还在寺庙和高僧身上。
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断了天下人对佛教的精神寄托,把话语权从寺庙移到朝堂,把精神领袖从高僧变成皇帝,那宇文邕就必须再来一场思想辩论赛,来一场整风运动。
等各位高僧来到大殿时,他们看到宇文邕高坐龙椅、一脸杀气,大殿周围都是手持刀枪、身披铠甲的武士。大殿里静悄悄的,包括皇帝在内,每个人都神色紧张。高僧们有种不祥的预感,知道这位屡经沙场、杀人不眨眼的凶猛皇帝多半是冲着佛教来的,冲着自己来的。
“朕受天命,养育兆民。佛经说'真佛无像',而现在天下处处寺院,殿殿佛像,不仅劳民耗财,还有悖佛经,无益国家,不应保留。因此,朕命你们将天下经像,统统废除;同时,僧徒不敬父母,为大逆不道,国法难容。自今之后,僧人全部还俗,回归本家,以就孝道。朕意如此,你们发表一下意见。“宇文邕从容自信,不怒自威,俯视着各位高僧。
说罢,宇文邕看了看下,只见五百僧人默然不语,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双腿颤抖不已。宇文邕此时非常满意,故意频催下面回答。而众僧相看失色,无人回答。
宇文邕心里想:看来今天我的表情管理很到位,这群秃驴被我的皇威震慑住了,也罢,那还省事儿了。宇文邕正要收场,突然一个反对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死水一样的沉寂:“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到这位僧人身上,他是慧远。慧远时年55岁,祖籍敦煌,自幼丧父,13岁出家,16岁去北齐佛教中心邺城学佛,学有所成后回建兴郡高都霍秀里(山西晋城市境内)讲经说法,创立青莲寺。
众僧都为慧远捏着一把汗。宇文邕听到有人反对他的决定,也脸露不快之色,但为显示其开明,强忍着没有发作。殿上的武士,已紧紧握住了佩带的利剑。
慧远毫无惧色,从队列中走出,仰头直视皇帝:“陛下驾临天下,获九五之尊。今天登殿,却要毁灭佛法。帝谓'真佛无像',确合经意。但世间僧俗,须依据诵咏经典,方知佛法;凭可识佛像,方可表崇敬之意。今若以陛下言,经像全废,人们哪会对佛教产生信仰呢?“
慧远道出了大家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众僧人心里既敬佩又担心:“慧远真是难能可贵呀!可是,在铁血的皇帝面前,敢如此大胆吗?“
宇文邕吃了一惊,想不到佛界还有这样不怕死的人。他沉下脸说:“真佛众人自然知道,不需要借助于佛经和佛像。“
慧远顺口而说:“汉明帝之前,没有佛经佛像,众人为什么不知道虚空中的真佛呢?“
宇文邕沉默不语。
“如果不借助于佛教,人们就能知道佛法,那么上古没有文字的时候,人们就应该知三纲五常之类的东西了。但那时的人们,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岂不和禽兽一样?“慧远步步紧逼。
宇文邕仍然无话可说,但恼怒之色已溢于脸上。
慧远不管这些,继续讲道:“如果因为佛像无情,就要废佛教,那么国中前朝天子的画像,难道就有真情,而必须加以尊敬吗?“
宇文邕开口了:“佛经是外国的法,本国不用。前朝上代所立的像,朕不以为是,也可一齐废除。“
慧远说:“如外国经典,可废弃不用,而儒祖仲尼之说,来自鲁国,秦、晋之国,怎能学习布化?再说立七庙,无益而废,废了则不尊祖考,不尊祖考,则人伦失序,人伦失序,则儒经无用,怎么谈得上独存儒教?如儒经无用,三教同废,国家靠什么来治理?“
宇文邕想了想,说:“鲁国和秦、晋虽然是不同的封地,但都是周王的国土,所以儒教和佛教不同。“
慧远继续追问:“若认为秦、鲁同为一国,那么佛教盛行的中国与天竺,虽然国界不同,但没有哪个不在浮屠四海之内,两国也可以说是一个王国。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尊佛教,却要废除呢?“
宇文邕被问住了。
慧远说:“您说退僧还俗,崇孝道,养父母,确实是儒家的主张。但献身于佛道,以使父母显贵,也是行孝道,何必还家才是孝呢?“
“父母恩情深重,以投空作为资养,是背弃父母,是大不孝。“宇文邕抓住机会反驳。
慧远说:“如果像陛下所说,陛下左右的人都有父母,您为什么不放他们回家,却让他们服役五年而不得与父母相见呢?“
“朕依你所说,让手下回去事奉父母。“
“佛祖很早就规定僧人冬夏两季随缘行道,春秋两季可回家奉养双亲。所以历史上有目连乞食为母,如来担棺临葬的事,这说明佛教也尊孝。儒、佛既然都尊孝行,为何却独废佛教?“
宇文邕又无言答对。
慧远厉声问道:“陛下现依王权而灭佛法,是邪恶之举。地狱是不择贵贱的,陛下难道不怕下地狱吗?“
宇文邕大怒,瞪着两眼:“只要使百姓能富足快乐,朕宁愿下地狱!“
此言一出,慧远沉默了。因为皇帝已经把佛法和百姓对立起来了,继续说下去,那慧远就是和天下人作对了。所以,这场辩论的结果就是,宇文邕站在道德制高点,彻底击败了慧远的机智。
宇文邕最后宣布散会,并且昭告天下:“禁佛道二教,罢沙门、道士,300余万令还俗,没收寺庙财产充作军费,颁发统一权衡度量,通行全国,令山东诸州。此举写入《刑书要制》。”于是,灭佛行动正式从宇文邕的个人意志上升到了国家法律层面、国家基本战略层面。从寺庙、僧人手中抢夺来的财富,成为了后来的隋朝一统江山的物质基础,对此,杨坚这个佛教徒应该是在心中感谢宇文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