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觉得杀该死的人有啥不妥的,也没觉得这些事是什么小事。你说得对,老祖宗却是有过祖训,叫我们不要轻易在人间惹事,我是惹了不少事,而且还都他娘……阿就……都他娘的是大事,成不了仙没啥,憋了一肚子火当上神仙,我该把那些人弄死,也还是会给那些人弄死的。”
泥像朝着梁布泉的方向有挪动了不少,梁布泉可以看到泥像的两只脚,那上头已经没有了彩绘釉体,只剩下干枯开裂的黄泥。
“你知道这座山神庙是啥时候被废弃的吗?”
梁布泉仰头看着泥像已经看不清妆容的脸,摇了摇头。
“这地方啊,其实原来是个安置在山上的村子。”
泥像里的老仙沉吟了一声,仿佛陷入到了某个冗长的回忆当中,随后接着幽幽道,“村子的人口不多,才三十来口,家家户户过得也都不算太如意,我经常要给他们处理一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东家一连几年要不到孩子,让我送个娃娃啦,西家刚置办好了一块地,当家的就得了重病,要我替他治病啦……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本事,对于这点小事,还是很好处理的。”
“他们献上来的供奉其实也不是太多,这户新蒸的馒头,那户刚煮好的鸡蛋,虽然他们不知道自己拜的其实是个人见人嫌的黄皮子,虽然他们口口声声地叫我山神老爷,但其实我还是很愿意帮帮他们的。至少有了他们,我一个人被困在这山神庙里头,也不觉着有多孤单,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把这些个人当成是我的朋友了。”
“村里头有个小孩,住在打西边数的第三户人家,姓何。这家人跟我求了好几年的娃娃,我是找了好久才找着了那么一个因为私生被堕了胎的小女娃,才给他们送过去的。你也知道,这种没见过世界就被爹娘弄死的小儿鬼最是难缠,一家人要是待她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他是真的能把这一家人都给祸害死的。所以啊,我当时也怕搞出事来,就一直盯着这户人家看。”
“好在这家人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吧,老何家是个猎户,本本分分的猎户,也不在意自己究竟生养的是个男娃还是女娃,这苦命的孩子一下生,老何一家把她就当个宝一样供着。孩子也是出息,四五岁的时候就能跟着她爹下山打猎了,他爹打鹿,她就下夹子抓兔子,多出来两只,还会屁颠屁颠地送到我这来。”
泥像吃吃地笑了两声,那语气里满是甜腻腻的宠溺,“兴许这孩子冥冥之中也知道,是我差了一手给她带到的人间。常日不忙的时候,这孩子总是愿意往我这跑,给我讲讲他爹和他娘的事,给我讲讲在山上打猎的事,讲讲他家邻居的坏话。你也知道,多数人来了山神庙肯定是有事相求的,唯独这个丫头不一样,她是真的想要和我说说话。”
那个孩子没有同伴,就像没有同伴的这位老仙,一个人,一个神仙都是孤独的,所以自然会相互吸引。
梁布泉静静地听着,可是心里面却是一揪一揪的疼,因为老仙刚才说的话既然能成为一个故事,这座山神庙既然能变成如今的荒地,结局就必然不会太好。
“村上的人也不是天天都有麻烦,所以我这个小庙其实冷冷清清的才是日常现象。小丫头以前天天来,可是后来好长时间都没见着她了,我也就想当然的认为,那肯定是他爹打猎的日子又到了,手头的活太多,忙不过来。那时候和现在一样,也是秋天,山里头的这些生灵们得忙活着应对后一个寒冬,他们得抓紧时间找吃的养好了秋膘才能熬过冬天去,这时候山里头猎物的肉是最肥的。”
“结果冬天到了,我也没看见那个小丫头,以前她最喜欢在冬天的时候,往我身上扔雪球,在我的庙前堆雪人了。她没来,我想着兴许是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心事了,不愿意和我这个老家伙谈心了,再或者是……他们搬走了,不在这地方住了,走的匆忙,甚至都来不及跟我打个招呼告个别。”
“哪成想就是那个冬天,我的庙里来了一群穿着米黄色军服的人,领头的带着军刀,来我这要求什么……求什么自己能早日一统桂林以西,还跟下头的人打趣说,要是我这个破山神不给他办事,改日就找人把我的神像给砸了。让我和这村子里头的那群不开眼的老百姓一样,早点轮回早点投胎。”
梁布泉的心里一紧。
“你你你……你知道,我一直都盼着有人能帮我把这破泥像给砸咯。可是我听他的话,心里头却是无端端地升起了一股子邪火,没有旁人的发愿,我出不了这个破庙,原来在这以前,就在这个秋天,村子里头的几十口人,就都叫这些个王八犊子给害死了!我出不了庙,我看不见,我也帮不上忙……我算什么山神,算什么狗屁神仙,算他娘的什么朋友!”
泥像因为愤怒而在微微颤抖,梁布泉的身体也在颤抖。他本以为是日本人把山上的这些个无辜的村民给害死的,没想到,下了杀手的,竟然是自己的同胞,竟然只是为了那个可笑的同意桂林以西的愿望。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家伙为啥要杀了这些毫不相关的村民,是因为张大爷这个老倔头得罪了他们,还是林大婶这个守财奴把着自己的两亩破地,几只母鸡不撒手,才叫他们给灭了口。那家伙的手腕子上有排牙印,听他的话说,是村里头一个小兔崽子给他咬伤的。这村里的小兔崽子只有一个,就是老何家的宝贝姑娘……”
梁布泉把牙齿咬得咯嘣直响:“你别说了……”
“亏了那个畜生向我发了愿,许了愿的人,我才能跟着苦主走出这破庙……亏了那个畜生许了愿……亏了他许了愿,而且愿望还不小,搭上了我一村子的人命,这真是个不小的愿望……”
梁布泉红着眼睛沉声道:“那家伙的确该死。”
“不,所有跟着家伙有关系的人都该死!我杀了他的全家,还有所有伤过、害过我们村民的兵痞的全家,全都让我一个接着一个地给咬死了。没了苦主,我自然又被这个破泥像给带回了破庙里头,我天天都能听见这些个死鬼在哭,我听着烦啊!我得给他们一个家,你说,我不该给他们一个家吗?!”
“我……”
这下梁布泉真的是无话可说了。
“所以啊,别想着救我了,我走不开,你这也不是再救我,我真的走不开啊!”
神像的语气深沉,但是少有的不再结巴了,“说吧,你想去……”
他话还没等说完,就听后殿上“轰隆”一声枪鸣:“日你个娘的,想要弄死老子,做你们的春秋白日梦!老子今儿个就把你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全都毙了!”
梁布泉的眉宇一凛:“他娘的,那个龟儿子怎么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