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三水道:“你二师兄那是习武不精,但凡他有个三脚猫的功夫,也不会老老实实呆在医馆里的。”
尘凡道:“大小师姐至少还在啊。”
韦三水道:“阿予虽然没什么江湖欲,可她那个性子,只会得罪人,根本不适合经营。星子倒是性子敦实,但是也太过敦实了,别说见到人来者不拒,连街边的阿猫阿狗都要抱回来治。医馆要是交给她们两个,怕是没两天就得赔光了。”
尘凡道:“没关系,至少还有我。”
韦三水露出苦笑,脸上神色复杂,眉宇间掠过一丝悲伤,有句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最后只得自己在心里默念:“可你自己就是个病人啊……”
一大一小坐在台阶上,对着月亮,同时撑开双手,懒散的将脚伸直。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师门众人曾经都坐在这个台阶上,嬉笑聊天说书吃西瓜,尘凡曾经认为日子将不断地这样重复下去。
尘凡问道:“师父,到底什么是江湖?”
韦三水道:“你江湖路还没走两步,怎么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你要想知道江湖是什么,你就要到江湖上去找。”
尘凡道:“不入江湖,就不能知道江湖是什么么?今晚跟我交手的那个老头也说,到了江湖,就能找到答案,可常言不是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么?要是进了江湖,哪里还看得清?要想看清江湖,就得走进江湖,走进江湖,却又无法看清江湖。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韦三水叹了口气:“江湖就是这样,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
尘凡道:“可我不想进去啊,我只想安安静静在这里呆着,每天读读小说,听听评书,看看台戏,偶尔泛舟去卖药捕鱼,这就够了。”
韦三水道:“你不想踏入江湖,江湖也会找上门的。”
尘凡道:“师父,我们就不能找个地方躲掉么?”
韦三水道:“躲?你以为我不想躲么?我都躲了十几年了,今天还不是找上门来。”
尘凡道:“那我们再换个地方,再躲个十几年吧。”
韦三水道:“没用的,你以为只有这里是江湖吗?任何地方都可以是江湖,一日江湖,终身江湖,你躲不掉的。我躲了十几年,能够看着你们长大,已经算是最大的幸运了。”
尘凡道:“难道就没有什么地方不是江湖么?”
韦三水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群人是江湖,一个人也可以是江湖。”
一块云飘过,轻轻地遮住月亮,月晕一圈圈散出,像是五颜六色的面罩,月色和少年一样,藏在后面,一张迷惑的脸。
少年望着远去的渡鸦出神,韦三水撇过头,一旁的围墙外,一棵榕树的枝干爬过墙头,蜿蜒至旁边的屋顶,那是尘凡的房间,一只乌鸦静悄悄地立在枝干上,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韦三水望向尘凡,又看向乌鸦,悄悄地点了点头。
尘凡坐在台阶上,靠着柱子,他向来嗜睡,无论何时何地用怎样奇怪的姿势都能睡着,此刻以地为床以天为被,晓风白月,渐渐地睡着了。
韦三水也早已习惯,庭前的这条长廊,又何止尘凡一个人睡过。韦三水起身走回屋内,给尘凡拿了一条薄衫盖上,转过身来,看到乌鸦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枝头,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韦三水放心地走回屋内,他知道,只要这只乌鸦还在,尘凡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不知不觉中,东方既白。
若是在往日,此刻的水清堂内,扫地的侍从已经开始忙碌;小师妹夏星子开始洗漱,准备问诊;大师姐司空予在药房熬药,准备出门卖凉茶;二师兄展鸿鹄出晨功,会开始朗诵圣贤书;尘凡则在伙房为众人准备早餐。
但今日的水清堂,早已遣散病人和侍从,经过一夜搏斗,无人起早,庭院内最忙碌的人,竟是忙着捡钱的和尚方圆。
方圆忙着回收昨晚借给尘凡打架用的铜钱,一边捡一边埋怨,费了那么大力气,结果还是没能保住康先生,方圆内心也有点不是滋味,好在自己是捡回了一条命,多亏了尘凡出手相救。方圆连夜拜访康府,将拜月教之事告知康夫人,并且帮水清堂撇清了关系,这一来一往,他和水清堂的恩怨也算扯了个直,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
方圆一边捡钱一边还在计较自己昨夜的得失,算了半天总是吃亏,正心灰意冷时,竟然在墙角边捡到一锭黄金,方圆瞄了瞄左右,连忙揣进怀里,同时默念菩萨大慈大悲,看在他如此用心良苦的份上,给了他一份“应得的”回报。
而昨夜丢下这锭黄金的尘凡,此刻在长廊里翻了个身,梦里依旧在喃喃自语。
韦三水的居室内,王宝荣依旧沉睡。和昨天的险状不同,现下王宝荣呼吸均匀,脸色渐渐变得红润,韦三水稍稍感到欣慰。
韦三水坐在自己的太师椅上,左手掐了个指诀,在自己腹部点了三下,试着提了一口真气,发觉还是有些勉强,随后给自己把了把脉,估摸着还得有个两天才能动武,不由得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他开始盘算,仅昨天一天,突然找上门来的江湖人士包括巍岭派、开山寺和拜月教,现下司空予和叶子枫两个徒弟还没有消息,看来均陷入苦战。
他开始仔细回忆这些天来的种种征兆,频繁飞过城内的渡鸦,不知向远方传递着什么消息;城内的气氛偶然让他觉得紧张,久疏江湖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触发过这种本能的警觉了,城内混入了大量高手,在每个街口的角落,似乎都藏着刻意遮蔽气息的探子;而尘凡房前的枝头上,最多时曾经落座了三只鸟,一只乌鸦,一只白鸽和一只麻雀,这是极为不寻常的信号。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韦三水并不想打扰这几只鸟的主人。
如今白鸽和麻雀已经离去,只剩下乌鸦还在枝头,韦三水无法判断,现下的情况到底是凶是吉。昨晚一战,几位主人都没有露面,看来城里的局至少还在掌握之中,没有失控。
他仔细地回忆这几天接诊的记录,外伤的病人突然增多,定然是发生了多起械斗,他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命馆内郎中不要声张,照一般百姓处理,如果这些都不是来找他的,他没必要管。直到王宝荣被尘凡所救,韦三水终于有了“该来的还是来了”的感觉,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多年不见的挚友。看到奄奄一息的王宝荣,韦三水念起昔日并肩的峥嵘岁月,眼泪忍不住扑簌簌直掉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江湖还是那个无常的江湖。
韦三水坐到旁边的桌子边,桌上摆着几件事物,是疗伤时从王宝荣身上取下来的傍身之物,分别是一柄短剑,一柄长剑,一枚方印,两把钥匙,三本书,以及四块破布。
这四块破布韦三水很熟悉,实际上应该是四张含有内容的信布,这破布用独特的染印方式染色,一般情况下看起来与抹布无异,需要使用单独配置的显影药水滴在上面,放在独门内力点燃的精魂之火上加热,才能让信布里的信息显现出来。江湖众多门派和各藩王军阀的部队都是使用这种方式传令,以防渡鸦或者探子截获情报。
眼下不知这几块信布的配方,再者也不知道应该使用哪门哪派的内功来点火,韦三水无法解译布中的信息。
韦三水将视线转向旁边的那枚方印,这方印成色古朴,毫无光泽,方印上方雕着的一条龙却虎虎生威,使得这枚不起眼的印章保住了最后一丝庄贵,像是落魄帝王的最后一丝尊严。韦三水端起印章仔细端详,只见底部印着几枚大字“大易輝帝禦筆”。
韦三水心头一震,王宝荣啊王宝荣,你这可是搞大事啊!前朝的传国玉玺,不论拿在谁手上,都是烫手山芋。
韦三水将玉玺放回原处,开始观察桌上一长一短两柄剑。长剑的剑柄上刻着一只狼头,剑柄的尾端镶着一枚绿色的琥珀石,琥珀里是一只九尾蝎幼虫。韦三水对这柄剑再熟悉不过了,这原来是他的佩剑,二十年前自己决心退隐江湖的时候送给了王宝荣,韦三水拉开剑鞘,只见剑身上刻满了红色的纹路。这剑身由风息之地的血峭石精炼而成,一旦注入内力,就会发出一层淡淡的血红色光芒,铸剑师将其命名为“血饮”。铸剑师是个性格火爆的人,为“血饮”注入精魂的时候使用的是纯阳之力,这柄剑非常适合性格刚烈之人,配以纯阳的内力使用这把剑,能够让剑魂发挥更大的威力。可惜韦三水性格随和,云淡风轻,并不是最适合这柄剑的主人。而他将剑留给了王宝荣,王宝荣性格温和,不动肝火,更不适合做这柄剑的主人。接连遇到两任不适合它的主人,血饮身上的红色纹路也变得暗淡,一如枯萎的红花了无生气。
韦三水拿着血饮,一时间种种回忆涌上心头,此时正是初春,韦三水的心却像是秋风吹过一般萧索。韦三水将血饮送回剑鞘,开始留意剩下的一柄短剑。
短剑通身碧色,长一尺有余,比匕首要长一些,剑身细长,没有剑格和剑首。和其他几件事物不同,这柄短剑看起来崭新无比。
韦三水猜不透这柄短剑的来历,遂将其放回原处。重新端详起桌上的那枚玉玺。
除了巍岭派,城内混入的其他江湖人士到底在追踪什么?柳城之内还有什么值得他们大打出手的东西呢?韦三水的直觉告诉他,这枚玉玺正是眼下问题的关键所在。
巍岭派坚持了那么久,一直在等那个皇子回心转意,可是几百年过去了,想必皇子早已身故,巍岭派早已没有了皇家性质,那么巍岭派如今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王宝荣又为何要拼了命保住这块玉玺?
韦三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个前朝的玉玺,在当朝还能有什么用呢?
当天下六分,互相制衡之时,所有的战争都出师无名,大家只得养兵千日,暗地里互相消耗。
所有的战争,都需要一个“理由”。
而现在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勤王”更好的理由了。